鳳於九天29 殘更不寐 by 風弄

文案

鳳鳴突然轉醒,
  卻驚聞繁佳貴族和梅江漁村遭離王屠殺的噩耗
  自己在離王若言前無心的一席話,
  竟葬送多少難以計數的無辜性命……

  宮殿中,離王怒意暗含,虎目灼灼。
  天子腳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搞鬼?
  這些膽敢阻撓他和鳳鳴夢中相會的賊子,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手握離國王權,他,沒有什麽是做不到的!



  第一章

  妙光接到侍從傳來的王令,匆匆換好華裝,帶著貼身侍女前往寢宮,在路上,恰好遇上同樣被兩個宮廷侍女跟隨著的千嬌百媚的媚姬。
  兩人視線電光火石間輕輕一觸,都刻意掩飾了痕跡。
  妙光裝作不在意地迎上去,「媚姬姐姐也是接到王兄的傳喚,到寢宮去嗎?」
  媚姬笑著點頭,反問了一聲,「你也是去見你王兄嗎?」
  「嗯。」
  彼此從眼神中,都看到一絲驚疑。
  自從媚姬從密室中被釋放,若言一直表現得極有耐心,今天還是第一次直接宣召媚姬到寢宮見面。
  如果是為了娶後之事,只要召喚媚姬就可,為何又要一併召喚妙光?
  這恰好發生在思薔成功把安神石粉末放入禦枕之後,兩個深悉宮廷陰謀的女人都在不尋常的王令背後,嗅到了令人不安的味道。
  心裡忐忑,面上卻保持著笑靨如花。
  「那真是巧,反正同路,我們一道走吧。」
  兩人並肩而行,垂下的手輕輕擺動,偶爾一觸,都感到對方指尖冰涼。
  到了寢宮,盈盈向正襟而坐的若言行禮。
  若言柔聲道,「王妹和媚姬姑娘,都坐到本王身邊來。」
  妙光和媚姬進來之前,寢宮外間已經撤去中間的擺設,顯得格外寬敞,只設著四席。若言占了居中一席,在他左邊尚有兩張空席,右邊有一張空席。
  妙光不敢在他面前顯得和媚姬過於親熱,故意和媚姬分占了若言左右各一席,跪坐下去,目光往剩餘的一席悠悠一掃,嬌笑著問,「只有四席,王兄今日是要開小家宴嗎?還差一個人沒來,是不是堂兄?」
  若言笑道,「你猜對了。」
  不一會,殿門處現出一道瀟灑修長的身影。
  妙光不等侍從來報,就在席上笑著拍著嫩白的手掌叫道,「堂兄快來,就差你一個了,今天王兄開小家宴,看他弄什麼新奇玩意給我們吃。」
  餘浪進到殿裡,瞥見妙光和媚姬赫然坐在若言身旁,眸光霍地一跳,瞬間又平靜了。
  向若言行禮後,他順理成章坐到了最後空著的那一席上。「把他們都帶上來。」若言等三人分別入座,冷冷喝令。
  殿外應了一聲是,立即有衛隊拖了十五六個人進來,摔在殿上。
  從服色可以看出,這些人有的是內侍,有的是王宮護衛,個個披頭散髮,臉色蒼白,衣裳淩亂而且沾著血跡,顯然在帶進來之前,已受過一番拷打。
  被帶到大王面前,都戰戰兢兢,在侍衛的喝罵下哆哆嗦嗦爬起來,低頭跪好。
  若言手持酒杯,正眼也不瞧一眼腳下眾人,反而對媚姬柔聲問,「今天這裡可能要死人,你怕不怕?」
  媚姬淺笑道,「我不怕。」
  若言頜首,「好。」
  轉過頭,視線從眾人顫慄的彎曲的脊背上掠過,說,「有人在本王枕頭裡藏了毒藥,被本王及時發現。你們都是可以靠近本王枕頭的人,下毒者一定就在你們之中。是誰做的,自己招供。」
  這些被捕的疑犯,可以在離王寢宮裡出入,當然是極得寵的人,忽然莫名其妙被抓了起來,還挨了一頓狠揍,正悲惶驚慌,不知所措。
  一聽見說大王的枕頭裡被人下了劇毒,嚇得魂飛魄散,牽涉進如此可怕的謀逆大案,還有什麼活路?頓時就有一個內侍兩眼翻白,身子一軟,撲通倒在地上。
  寢殿裡人人屏息,落針可聞。
  「本王耐性不佳,此刻不說,等一下不要後悔。」若言說完,一杯醇酒緩緩滑下喉頭。
  周圍墳墓一般死寂。
  忽然,一絲奇怪的臭味不知從哪裡傳來。
  竟是有人嚇得失禁了。
  若言並未發怒,不屑冷笑,低聲道,「一群蠢材。」
  轉過頭,對妙光笑問,「王妹覺得,本王應該拿他們怎麼辦?」
  妙光心中一顫,強笑道,「不管多大逆不道的賊子,到了王兄手上,都只不過是等死的蟲豸。處置他們,王兄自有雷霆手段,何必我多嘴?」
  「餘浪,你說呢?」
  餘浪早猜到若言會問到自己身上,這一招隔山震虎,原來大王也用得不錯。
  餘浪思索了一下,才回答說,「深宮之中,王帳之內,竟敢對大王貼身之物下毒,這樣的逆賊不可輕饒。微臣斗膽,請大王把他們交給微臣,微臣把他們丟進魚池,讓魚兒吃他們一點肉,再撈起來敷上好傷藥,第二天再拿他們喂一次魚兒。吃完了左手吃右手,吃完了手再吃腳,不過幾天,保管他們就什麼都招了。」
  他所說的魚,並不是普通魚。
  而是當年鳳鳴被若言抓住時,若言用來威脅鳳鳴的食人魚。
  下面跪著的人聽得牙齒打顫,砍頭也不過是挨一下,但這樣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一點被食人魚吃掉,那是何等痛苦,不禁喊起來,「大王!大王饒命!」
  「小的伺候了大王八年,絕無二心……嗚!嗚——!」
  離王面前,哪裡輪得到這些嫌犯喊叫,才叫了兩聲,後面的侍衛上來,對敢開口的人狠狠扇了兩巴掌,打得牙齒脫落,嘴角鮮血直流。
  喊冤聲轉為痛苦的呻吟。
  思薔也跪在嫌犯之列,一直老實地垂著頭,也沒有喊冤,反而少挨了打。
  這時候,他把頭抬起來,「是我做的。」
  這簡單的四個字說出來,就像他的人一樣,又輕又軟,如果稍不注意,甚至會淹沒在他身邊那些苦大仇深的喊冤者的痛苦呻吟中。
  但這四個字又充滿了奇異的分量。
  幾乎在出口的同時,四周就驟然安靜了。
  同一排嚇到半死的嫌犯們都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來,目光或驚或恨,原來就是這卑賤的孌童,拖累了他們!
  若言似乎並不意外,朝他看了一眼,「說。」
  「大王枕頭裡的粉末,是我放的。但是,那不是毒藥。」思薔頓了一頓,膽大包天地昂起頭,看進若言眼底,低聲說,「大王對我有大恩,我永遠不會做傷害大王的事。」
  「不是毒藥,那是什麼?」
  「那是安神石磨成的粉末,可以讓大王不再日日長困錦被的,解藥。」
  「誰給你的。」
  「沒有誰給我,是我自己偷的。」
  「在哪裡偷的?」
  「余浪公子的來英閣。」
  餘浪心裡苦笑,卻並未驚惶。
  從安神石粉末被發現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不管思薔招不招供,自己都會被牽連進去。
  因為他曾經向大王斬釘截鐵地稟報,安神石掉到阿曼江裡去了。
  當然,以他餘浪的口才,要硬掰一個謊來撇清自己,也不是不行。
  例如,安神石被西雷的奸細從阿曼江裡撈起來,又通過種種手段,送到了寢殿的枕頭裡,目的是為了營救他們的鳴王。
  問題是,大王會相信嗎?
  牢牢掌控著離國大權的若言,可不是會受人矇騙的傻子。
  出乎餘浪的意料,思薔的供詞中牽出餘浪的住處後,若言竟看也沒看餘浪一眼,反而繼續把興趣放在思薔身上。
  「餘浪做事謹慎,他住的來英閣,防守森嚴,你是怎麼潛進去的?」
  思薔閉口不答。
  若言笑了笑,語氣竟然稍微溫和,「說出你的同夥,本王饒你不死。」
  眾人都吃了一驚。
  不管放在枕頭裡的是不是毒藥,膽敢對離王的東西動手腳,就已經是謀逆大罪。
  以若言的暴戾,怎麼可能饒過思薔的小命?給他一個痛快點的死法就已經是大慈大悲了。
  至於,要思薔招供同夥,嚴刑之下,什麼問不出來?
  思薔也沒想到若言忽然會給出這麼優厚的條件,猛地怔了怔,低頭想了想,又抬起頭來,目光投向面前尊貴的坐席。
  妙光生怕他驚喜之下,會傻乎乎地去看媚姬臉色,不禁暗暗著急。
  幸好,思薔比她想的聰明多了,目不斜視,對若言道,「沒有同夥。」
  連思薔都為自己表現出來的冷靜感到驚訝。
  這種冷靜只是外在的,他能感到自己雪白的肌膚下血管正在因激動而收縮,血是冰一樣的冷冽,卻又在沸騰著。
  抵死不承認有同夥,不是為了保護媚姬,也不是為了保護任何人。
  而是為了自己。
  大王如此英明,他不會相信自己的謊話,這永遠強勢的男人總是可以洞悉一切,宛如初見他的第一眼,僅僅用淡漠的眼神,就輕而易舉刺穿了他的心。
  思薔拒絕這尊貴男人慷慨給予的活命機會。
  他知道,這男人永遠是霸道的,從不允許被人拒絕。
  只有令他憤怒的拒絕,才會喚起他的一絲注意。
  即使這意味著自己將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沒有同夥?」若言意味深遠地問。
  「是的,大王。」思薔低聲說。
  頭頂的目光落到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直深深期待著的來自大王熾熱的專注。
  思薔吸了一口氣,藏在血污袖子下的指尖因尖銳的亢奮而微顫。
  終於……
  你看到我了嗎?
  不再只是透過我的身體,去探視遙遠的另一個人。
  我不是鳴王,我是思薔。
  你身邊有一個孌童,雖然他很卑賤,他的命像草一樣,但他也有他的名字。
  他叫,思薔。
  在思薔自首後,其他嫌犯已經被侍衛帶了出去,現在跪在地上的只有孤零零的思薔。金碧輝煌的宮殿,越發襯出他瘦弱的身軀,宛如一片掛在枝頭被風吹掠的蒼白的葉。
  死亡沉沉籠罩著,金碧輝煌之間,血氣隱隱彌漫。
  席上跪坐的貴人們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人不識趣地開口。
  思薔跪著靜靜等待發落。
  很奇怪,他一開始還是膽怯的,但是現在已經找不到那份膽怯了,砍頭又如何?淩遲又如何?他也不怕什麼食人魚。再淒慘的死法,最後還是殊途同歸。
  唯一希望的,是這死寂般的安靜可以再久一點,讓他可以再跪久一點。
  他不怕死。
  他只是想大王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再放久一點,這樣,他會滿足地把靈魂和身軀都獻給掌管死亡的天神。
  這也許並不是太長的時間,但對於殿裡其餘屏息等候的人來說,彷佛等了一百年。
  大王越安靜,等一下就會爆發得越厲害,跪著的那個就會死得越慘。
  退到牆邊伺候酒水的內侍們,心裡已經在回憶對謀逆犯使用的種種殘忍的死刑,最痛的那種,好像會慘叫上七八天才能氣絕吧?
  正忐忑不安地猜想著,忽然瞥見大王臉上浮現的笑意,負責執壺的內侍手一抖,壺裡的美酒濺了兩滴在地上。
  「媚姬姑娘,你覺得,本王應該怎麼處置這膽大包天的孌童?」若言的笑,原來是針對媚姬的,「本王日前已經將他派到精粹宮,專責伺候媚姬姑娘。雖然他偶爾也到寢宮伺候,但名義上,他是媚姬姑娘的人。」
  若言點了她的名,言下之意就是她脫不了干係。
  離王不是傻子,媚姬當然也不是傻子。
  今天的酒宴,從一開始就透著危險的氣氛,若言一反常態,同時請了妙光、餘浪和她同殿飲酒,又故意把一干嫌犯抓到宴席前審問,當然不是吃飽了撐著。
  這也說明,對於這件敢在離王枕頭裡放藥的謀逆大案,若言早就洞若觀火。
  以若言的才能,只要暗中查探到蛛絲馬跡,例如思薔最近是否和她接觸過,妙光和自己的交往,還有妙光最近是否有可能出入來英閣,就可以輕鬆推算個八九不離十。
  只是……這件大案不但牽涉到媚姬,還牽涉到兩個和若言關係極為親密的王族,真的全掀出來,坐實謀逆的罪名,若言能怎麼處置妙光和餘浪?難道他真能狠絕到殺了自己唯一的親妹妹?
  須臾之間,萬千念頭閃過媚姬腦海。
  她悄悄向妙光看了一眼,妙光眸底隱現阻止之意,和她微一接觸就錯開了。
  她又看了看下麵,那單薄倔強,視死如歸的身影。
  雖說這孩子是自尋死路,但他畢竟是被自己利用了……
  「大王,」媚姬從席上款款站起,走到殿中,跪下道,「媚姬懇請大王,饒過思薔。」
  妙光眉頭緊蹙。
  媚姬在這麼要命的時候為思薔求情,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她不是對被當成犧牲品的思薔毫無同情心,而是以思薔犯下的大罪,就算媚姬、餘浪、加上她這個王妹一起磕頭磕到流血不止,也不可能讓王兄開恩啊。
  「你要為他求情?」若言仍是不喜不怒,垂頭溫柔地問。
  「是。」
  「你憑什麼為他求情?」
  「媚姬……」媚姬沉吟,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毅然說,「媚姬願終生伺候大王。」
  「你是說,你願意嫁給本王?」
  「是。求大王,把思薔作為彩禮,送給媚姬。」
  若言肩膀微微抖了抖,輕笑了一聲,大概這件事實在太有趣了,他竟是忍不住,肩膀越抖越厲害,仰天大笑起來。
  片刻,緩緩收斂了笑意,「一個官妓,一個連容恬都不要的女人,有福氣嫁給本王,既然還附帶條件。你照一照鏡子,配做我離國的王后?立後一事,再也休提。不過,本王寬宏大量,允許你做本王的女人。」
  修長的指扣在杯沿,摩挲上面華美的紋路。
  若言帶著倒刺的鞭子般的目光,在媚姬身上掃過。
  「你可以繼續住在精粹宮,但休想再得到任何名分。從今天起,你只是給本王暖床的侍奴,什麼時候本王傳喚,你就什麼時候過來,做回你的老本行,做個像樣的官妓,好好伺候男人。」
  媚姬知道陰謀敗露,自己絕不會有好下場,早有心理準備,受了若言的侮辱,只是低頭不說話。
  她很明白,即使若言不殺她,也並不是因為仁慈。
  而是因為若言要在她死之前,狠狠折辱她,因為她是容恬的女人。
  容恬的女人?她是嗎?
  媚姬心底一片苦澀。
  如果是,那倒是值得……
  「至於思薔,本王不殺。但是,這並非因為你替他求情。區區孌童,以為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想死得轟轟烈烈?你不配。」後面一句,是對思薔說的。
  思薔絕處逢生,萬分震驚地抬起頭來,看著器宇軒昂的君王。
  若言居高臨下,不屑地目光從他身上滑過。
  死?
  哪有那麼容易。
  膽敢在他離王背後耍陰謀,讓他在最感激上天的時候,失去和鳳鳴夢中相聚相親的能力,幹下這種事,以為一死就能了結?
  他們必須,生不如死。
  「思薔,余浪曾經向本王進獻過一種神草,你還記得嗎?」
  思薔不知道離王為什麼忽然提起舊事,怔了一下,小聲回答,「小的……記得。」
  怎麼可能不記得?
  那細如毛針的神草,曾經紮入他最敏感脆弱的地方,使他欲望如火燎原,失聲哭喊。但是,當大王終於擁抱他的時候,那滋味卻比從前任何一次都更美妙。
  「本王曾經問過你,你一生中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若言的話,牽動了思薔的回憶。
  是的,大王也曾經對他溫柔過。
  大王問過,思薔,你一生最大的願望是什麼。而他,卻茫然地搖了搖頭。
  其實,他有願望。
  一直藏在心底。
  「對你第一次用神草時,本王答應過,只要你可以忍住一個時辰不求饒,本王就滿足你一個願望。但是,你沒有忍住,一個時辰不到,你就求饒了,苦苦地求本王抱你。」
  以金線繡以猙獰異獸的靴子踱到眼前。
  思薔的下巴被離王勾起,被迫後仰著脖子,和鄙夷的目光對視。
  「知道為什麼你只能做一個微不足道的替身?為什麼本王眼裡只有鳴王?為什麼本王心裡你就只是螻蟻?」若言像用指尖慢慢揉碎花瓣的力度,冷笑著吐出答案,「你一直希望本王對你另眼相看,本王給過你機會,但你只證明了自己是一個沒有毅力,連忍耐一個時辰都做不到的廢物。這樣的你,竟然還妄想和鳳鳴一爭高下,奢望本王注意你。」
  若言鬆開勾住思薔下巴的手,嫌棄他身上的味道般,優雅地用白巾拭手。
  「你不會再得到為本王暖床的機會。」若言冰冷無情地說,「那一天你沒有說出自己的心願,以後也不必說出來。因為本王向你保證,你的心願,永沒有實現的那一天。」
  思薔身軀巨震,心臟彷佛被擂木重重一擊。
  眼淚簌地湧上來,奪眶而出。
  大王沒有殺他,卻要他活在再也不被大王觸碰的鄙夷冷待下,連當替身的機會也沒有,連假裝是鳴王被撫摸的機會也沒有。
  活在絕望之中!
  剛才面對死亡都沒有流淚的思薔,現在淚流滿面,渾身顫慄,可若言卻厭惡地看都不看一眼。
  「把媚姬和思薔帶出去。」
  若言吩咐一聲,立即有侍衛進來,把兩人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
  席上除了若言,只剩兩人,餘浪沉默地握著杯飲酒,妙光則已因為媚姬和思薔的處置而臉色微白。
  她當然也看出王兄這次動了真怒,殺人不過頭點地,但王兄採取的懲治,卻是要長長久久的折磨,讓背叛他的人心靈受盡煎熬。
  這是在精神上,零零碎碎的剝皮切肉……還有什麼,比這樣的懲罰可怕?
  若言發落了媚姬和思薔,看了餘浪一眼,那一眼中的冷意,縱使是餘浪也暗暗打個寒顫。
  但若言只看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轉而把視線放到妙光身上,微笑道,「本王最近事忙,疏忽王妹了。送王妹一樣禮物,權當本王的賠禮吧。」
  妙光背上寒氣直冒,顫唇笑道,「好端端的,怎麼好意思收王兄的禮物,我看就不必了……」
  若言打個手勢,心腹侍衛立即把早已準備好放在內室裡的東西恭敬地捧過來。
  原來是一封寫好的王令。
  妙光驚疑不定地看著那王令,在若言的目光催促下,不得不接過來,展開來看了幾行,陡然間嬌軀震顫,花容失色,撲跪到若言腳下哭起來,「王兄,不要!王兄,你饒了我這一次吧!」
  若言任她抱著自己的腿苦求,語氣異常溫和,「王妹不要哭。女孩子大了,總要找一樁好姻緣,這是最適合你的禮物。本王已經下令,要謹禮司準備嫁禮單,花費多少都無所謂。你是我離國唯一的公主,我這個做哥哥的,一定讓你嫁得風風光光。」

  第二章

  哭哭啼啼的妙光苦苦哀求無用,被鐵石心腸的若言打發走。
  接下來就輪到最後一個——餘浪了。
  「安神石,你曾經告訴我,已經失落在阿曼江了?」若言第一個問題,就直挑要害。
  欺騙大王,這已是死罪。
  餘浪不慌不忙地站起離席,回答道,「稟大王,安神石確實在阿曼江失落。因為大王嚴令追查心毒典籍和解毒方法,微臣找來找去,還是只能找到安神石一法,所以派人不斷在安神石掉落的江底一帶打撈。最後……」
  「撈到了嗎?」
  「算是撈到了。」
  「什麼叫算是撈到?撈到就撈到,沒撈到就沒撈到,你到外頭去幾年,連話都不會說了。」若言目光霍地一閃,幾乎刺穿餘浪,聲音卻平和冷靜,「本王不久前才問過你安神石的事,既然撈回來了,當時為什麼不稟報?」
  還是欺君。
  又是死罪!
  「稟大王,安神石雖然撈了回來,但出了一件誰也想不到的怪事。從江底撈上來後,對著太陽曬乾了,原本看著沒有異狀。不料微臣的屬下隨手把它拿起來,一捏就全散了,好像它是麵粉做的,通通化成了粉末。」餘浪恭順地低頭斂眉,字斟句酌地說,「那石頭質地之怪,竟是前所未有。微臣拿到了粉末,左思右想,想不出個緣故,也不知這些粉末究竟是否還保持原來的戒毒藥效。這都需要微臣再盡力去找到答案。是以,大王詢問,微臣不敢冒昧回答說,找到解毒之法了。」
  頓了一下。
  餘浪附上一句,「沒想到一時不查,粉末竟然被小人偷了去,還藏入大王枕中。說到不謹慎,丟失此物,這是微臣之罪。」
  若言瞅著他,忽然竟覺得有點好笑。
  這個世界上,敢在他面前睜眼說瞎話,還臉不紅氣不喘的,恐怕就只有餘浪了。
  余浪聲稱失落安神石的那段江面,急湍甚箭,猛浪若奔,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丟進去,早不知被沖到什麼地方了,縱使餘浪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從翻遍整條阿曼江下流的底部,找回安神石。
  至於浸了江水,再曬太陽就化成粉末云云,更是胡說八道。
  「原來如此,本王明白了。」若言把視線從餘浪彎得低低的脊背上移開,「你先退下吧。」
  嗯?
  若言沒有當場發作,連餘浪也心底微詫,旋即不動聲色地施禮,「微臣告退。」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若言目光冷沉。
  王宮中的事,往往不需言語,彼此意會即可。
  宮內結黨密謀,在禦枕上動手腳,聽起來動魄驚心,但仔細去想,究竟是自己這個做大王的,太疏忽了。
  早有預兆啊……
  妙光和媚姬的心思昭然若揭,只是沒想到思薔區區一個朝不保夕的孌童,也膽邊生毛,敢摻和到這種事裡。
  而餘浪,在回宮這段時間裡,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甚至是明示過,他迫切地希望鳳鳴死得乾乾淨淨,而不是作為俘虜,來到離王身邊。
  用鳳鳴死來狠狠打擊容恬,是餘浪堅定的想法。
  但是,導致若言和鳳鳴神奇夢會的毒藥,卻是在餘浪的一力主導顯效。
  這一切,真是連天神都無法解釋的玄妙因果。
  若言很篤定,安神石既然出現在禦枕,此事不管餘浪怎麼狡辯,餘浪都脫不了關係。
  餘浪,是何等人物。
  妙光在他看來,不過是個愛耍小把戲的小孩子,媚姬思薔更不會入他的眼。以餘浪的謹慎,千辛萬苦弄來的安神石,藏在自己下榻處,怎麼可能輕易被這些人偷到手。
  一向知道餘浪膽大包天,可他居然膽大至此。
  你真要逼本王,殺了你嗎?風流倜儻的背影越去越遠,消失在宮牆深處,若言雙眸微微眯起,透出令人心悸的危險。
  他當然會懲罰這膽大妄為的傢伙。
  就算餘浪掌握了離國龐大的情報網,對國家忠心耿耿,是自己的得力臂膀,為離國立過無數功勳,是和自己有著血緣之親的堂弟,但他說到底,是臣子。
  強硬如離王,怎能允許自己的權威被如何挑釁?
  不能饒。
  只是,到底要把餘浪懲罰到什麼程度,還要再看一看。
  看——枕中粉末造成的後果有多嚴重。
  如果,害本王在夢中再也見不到自己想見的那個人……
  若言轉身,走入殿內的龍床邊,掃一眼,「都換過了?」
  「稟大王,所有枕頭、床單、帳幔、錦被……已經換上全新的。寢宮內外徹底打掃了三遍,小的親自檢查了的,絕不會有任何粉末殘留。」
  和鳳鳴失去聯繫,應該是因為枕中被放進了安神石粉末。
  那麼,在不再接觸安神石粉末之後呢?
  大部分的解藥都要服入體內才會起效,也許接觸安神石粉末,只會一時阻礙夢中相會的毒性,也許把寢宮的安神石粉末全部清理後,心毒的效果會再次出現。
  也許……這一次入夢,可以重新見到他。
  不知道鳳鳴現在怎麼樣了。
  上次離開的時候,他憔悴不堪,被那該死的乳環折磨得非常虛弱。
  他被孤零零地留在夢中,無人照顧,缺少飲食……
  若言竭力不讓擔憂浮現在臉上。
  「都給本王出去。就算天塌下來,也不許騷擾本王。」
  內侍通通退下。
  若言大手掀開簾幔,緩緩躺上龍床。
  閉目,不覺伸手撫摸身旁空空的床褥。
  安神石粉末已經不在了。
  鳳鳴,請與本王,再夢中一會。

  第三章

  博間王宮。
  綺麗輝煌,專門用於招待國際級貴客的清輝殿,正沉浸於一片甯靜中。
  出於多方面考量,博間太子派來伺候的許多美貌宮女都被不動聲色地安置在二門外,例如鳳鳴睡房等幾個最要緊的宮室,則由西雷精英和留下的蕭家精英內外把守。
  允許入內伺候的,自然也只有秋藍這些一路上陪著鳳鳴過來,得到絕對信任的侍女。
  鳳鳴好不容易蘇醒過來,現在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另一間同樣守衛森嚴的內室中,容恬正在聽取容虎的報告。
  「離國都城正尉甯千山、都城副尉許沛文、宗祭長卓文……」容虎念出一串人名,「都已經被蕭家解決。但離國大將元傲之還活著。」
  「他竟然有本事逃過蕭家殺手團的埋伏?」若言略有些意外。
  「只能說他運氣比別人要好。」容虎已經詳細看過來自離國的密報,回答道,「在蕭家人動手前,他就離開了。他是午夜入宮見若言,淩晨匆匆出發的,後來打探到他從西城門離開時,只帶了百名貼身護衛。這個舉動很忽然,蕭家殺手團想改變原來的部署已經來不及,因此讓他撿回了一條狗命。」
  說話的時候,容虎眉頭微微皺起。
  似乎有一絲擔憂,但又謹慎地收斂了。
  「他奉若言的命令趕去哪裡?」容恬問。
  「已經派了人去打探,還沒有確切消息傳回來。只是,從元傲之出城後車隊行駛的方向上看,應該是往西……離國有一支速行軍,就駐紮在西邊。屬下擔心他們會不會……」
  「你想的很對。」容恬目光沉著,「元傲之是若言信得過的領兵大將,入宮面君後走得如此匆忙,顯然是軍事上有秘密行動,他很可能是沖著土月族去的。那支速行軍,現在或許已經到達土月城了。」
如果此刻元傲之在場,一定會驚歎容恬的推算無差。
  他確實是收到若言的王令,而趕去營地統帥那支速行軍,目的就是為了對付在離國境內惹出很多麻煩的土月族。
  被大王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容虎卻絲毫也高興不起來,憂心忡忡道,「秋星現在,也正在土月族。」
  秋藍,秋月,秋星,采青,曾是鳴王身邊四大侍女。
  采青就不必說了,從接近鳴王開始,這女子就沒安什麼好心。她認為是鳴王用移魂之術害死了安荷,一心要為自己的情人報仇,甚至不惜和東凡國師鹿丹勾結,最後陰謀敗露,被大王丟進了西雷天牢。
  剩下的三個侍女,陪在鳴王身邊經過經歷過許多患難,早已親如姐妹。
  現在秋月已死,如果秋星也去了……先不說鳴王知道後會如何,光安撫老婆秋藍,就夠容虎頭疼的。
  容恬當然知道自己的心腹在擔心什麼,微微一笑,手裡拿著書柬一目十行地看著,頭也不回地說,「尚再思在秋星身邊,他會保護自己的女人。難道你對尚再思的能力沒信心?」
  容虎說,「我當然不會懷疑尚再思的能力,可是他能力再大,也只是一個人。一人之力,如果對上一支軍隊,事情很難說。」
  「你忘了一件事。」
  容虎一怔,「屬下愚鈍,請大王指點。」
  「你忘了冬羽的新軍。丞相派冬羽帶著軍隊到離國邊境,難道真只是為了打幾隻兔子解饞?尚再思不能以一人之力抵抗一支軍隊,本王不怪他。但是,如果一支自己人的軍隊在邊境上,他竟都不曉得利用這大好局勢,那本王就真的沒有識人之明。」容恬淡淡道,「容虎,烈兒留書出走,對你影響很大。」
  容虎又驚又愧,低頭道,「屬下確實心神恍惚,願領責罰。」
  兩人說話的時候,容恬已經看完兩封信箋,現在又拆開了第三封,默默看過,才回過頭,把目光移到垂手低頭,屏氣斂聲等待他開口的容虎身上,也沒理會責罰不責罰的問題,問了一句,「烈兒還是沒有消息?」
  容虎搖頭,「沒有。」
  臉上更黯淡一分。
  容恬沒有再問。
  兄弟連心,現在不管說什麼安慰的話,對容虎都沒用。
  既然沒用,不如不說。
  烈兒中了余浪的詭計,害鳳鳴深重劇毒,自責很深,甚至曾經屢次自盡,都被僥倖救下。
  容恬命他回來伺候鳳鳴,本來是要讓他借此恢復,沒想到,他還是一意孤行地出走了。
  可見,烈兒對於自己被余浪利用這件事,始終羞憤愧疚。
  這是烈兒的心魔。
  因此對於他留書出走一事,容恬並沒有容虎想像中那樣震怒和不解。
  畢竟每個人的心魔,只有自己可尋解脫之道。
  與其讓烈兒待在鳳鳴身邊自責痛苦,不如讓烈兒去面對他始終要面對的人。這是容恬在烈兒出走後產生的想法。
  他也用相同的話來勸慰擔心烈兒的鳳鳴。
  「太后又來信了,催促本王早作打算。」容恬把剛才看過的信折起,放到一邊,手掌輕輕覆在上面。
  母親年紀漸大,卻在西琴為自己冒著風險奔波,讓容恬心存愧疚。
  他多次派人送信,希望太后離開西琴,到安全的地方暫住,其餘事情讓他來處理,都遭到太后的拒絕。
  以太后的個性,她絕對不會在獨生兒子遇到困境時袖手旁觀。
  這位不但對兒子,同時也對西雷極有責任感的西雷第一貴婦,在信中直言,她是西雷太后,不是一個適合隱居的老太太。
  這執著的性格,說起來……還真的和自己很像……
  「綿涯到哪裡了?」容恬問。
  房裡出現片刻沉默,讓他感到一絲異樣。
  果然,容虎有點遲疑地開口,「屬下正要向大王報告,綿涯沒有及時送回消息。我們和他失去了聯繫。」
  容恬的計畫,是把蘇錦超收歸己用,再讓蘇錦超回西琴做內應,獲取瞳兒信任成為西雷領兵大將,不費一兵一卒奪回西雷大軍的控制權。
  這個計畫雖然難度頗大,甚至有點過於理想化,但最大的好處是局面不會發展為他們最不願意看到的西雷內戰。
  假如打起內戰,死傷的都是西雷子民,到最後不管哪一方贏,都將嚴重損耗西雷的國力,讓敵人有機可趁。
  當西雷內耗嚴重,將士死傷慘重,城牆破損時,萬一離國發動大軍進攻,那可不是好玩的。
  作為真正的西雷王,容恬當然要竭力避免這種事情發生。
  而綿涯,將在把蘇錦超收歸己用的這重要的第一步裡,起到極大的作用。
  容恬已經派人向綿涯傳達了自己的意思,要他和蘇錦超發展出更深的關係。
  綿涯,應該不會抵觸這個王令呀……
  因為,容恬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
  那一晚,他和綿涯一起潛入西雷使團營地,鑽進文書副使帳篷,把睡夢中的蘇錦超連棉被一起裹著偷走。
  他還記得,在湖邊的草地上,綿涯掀開棉被,猛然看見裹在裡面的蘇錦超,全身赤裸,粉嫩潔白,猶自好夢正酣。
  對於看慣了鳳鳴可愛睡態的容恬來說,蘇錦超的裸體一點也不算什麼。
  可是對於綿涯……
  那一瞬間,綿涯臉色精彩萬分。
  綿涯難得地發了一下愣,才問:他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也許甚至連綿涯自己,當時也沒想到更多,只是驚詫、愕然、好奇,下意識地打量,但容恬自問,看出了一點不可言傳的東西來。
  以綿涯的本事和魅力,要收服區區一個蘇錦超,不在話下。
  容恬對自己調教出來的精銳很有信心。
  回憶起綿涯第一次見到蘇錦超睡容的那一幕,他不禁忽然想起自己。
  自己第一次真正的凝視鳳鳴時,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如果天底下真有鳳鳴說的照相機那樣神奇的東西就好了,可以把那一刻拍下,好好看一看。
  自己看自己從前的表情,說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鳳鳴那小腦袋裡,永遠藏著取之不盡的不可思議。
  「大王……」
  容虎當然知道綿涯在計畫中的重要性,他和綿涯分屬同僚,合作多年,尤其是這一年來局勢不佳,危難之中兄弟情誼卻更見深厚。
  此刻見大王沉默,不禁為綿涯懸心。
  容虎下意識地幫綿涯說好話,「在外辦事,情況多有變化,綿涯應該只是遇到我們無法預料的情況,暫時和我們失去聯繫。也許再過一兩天,就會有消息回來。」
  「是嗎?」容恬淡淡反問。
  平靜的目光,卻有沉默而懾人的力量。
  暫時把綿涯的問題放到一旁,容恬說,「今天鳳鳴又問起洛雲了。」
  提起自己的失而復得的心肝寶貝,容恬臉上不經意多了一絲憐惜和不忍。
  鳳鳴總算清醒過來,回到自己身邊,本來洛雲的失蹤,就一直就像一塊巨石壓在鳳鳴心上,現在,因為若言的暴行,鳳鳴心上的負擔又重了百分……
  殘暴該死的若言!
  「已經按照鳴王的吩咐,在各處張貼懸賞告示,也有人來報告領賞,但都是想趁機騙點錢財的無賴,每天都有幾個這樣的傢伙,被氣壞了的蕭家人打斷了腿丟到大街上。」容虎報告。
  簡而言之,就是洛雲仍然失蹤。
  而且失蹤得十分徹底。
  其實,失蹤還是比較好聽的說法。
  大家心裡都明白,洛雲是去追殺餘浪而失蹤的,餘浪卻在前一陣活著抵達了離國都城,這說明什麼?
  ……洛雲是不是已經喪生在餘浪那狗賊的歹毒利箭下了?
  當然,沒有人敢把這句話當著鳳鳴的面說出來。
  錢財寶物對蕭家來說不算什麼,鳴王心存希望,堅持要懸賞,那就……懸賞吧。
  「鳴王還好吧?」容虎小心翼翼地問。
  「吃得很少,也不肯多說話。今天他唯一一次開口,就是問洛雲找回來沒有。」容恬說,「鳳鳴始終覺得,是因為他亂說話,才導致了若言對繁佳貴族和梅江邊上那些漁村起了殺意。他一直在自責,看見他這樣折磨自己,本王……」
  他歎了一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
  「蕭家那邊,對餘浪有幾分把握?」
  「他們已經開始著手佈置。但這狗賊非常狡猾,每次出入王宮都改變路線,出門時間也不定,身邊隨從眾多。但羅總管說了,一旦找到機會,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動手,為鳴王報仇。」
  容恬只是默默聽著。
  半晌,叫了一聲,「容虎。」
  「屬下在。」
  「鳳鳴最近不好過,你那邊不管什麼消息,記住,報喜不報憂。還有,假如找到證據,證實洛雲已經……」容恬聲音微微沉下,「壞消息,就不需要告訴他了。」
  容虎向容恬稟報完畢,離開繼續處理要事的大王,從內室出來,穿過中庭,踏上碧綠雕花垂簷的九折回廊,往鳳鳴的寢室走去。
  鳳鳴的寢室,也是容恬的寢室。
  一直以來,為了增加和鳳鳴相處的時間,容恬經常在床邊處理公務,聽取手下來自各方面的報告。
  沒想到當下最棘手的問題正是出在這裡。
  上次容虎向容恬報告,離王毫無預兆地對繁佳貴族和梅江漁民下手,被旁邊的鳴王聽見,引發了駭然大波。
  鳴王陷入深深的內疚痛苦中,而大王則認為問題的起因,是不應該在鳴王面前談及各國形勢,從而把鳴王捲入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中。
  從那一天開始,所有公務移到另一間內室處理。寢室變成了鳴王養病休息的專用地。
  問題是,這樣真的好嗎?
  容虎覺得心裡有一點煩亂,站在廊下,對著不遠處兩叢剛剛綻放,散出層層疊疊的若紫若紅的花瓣的春來紫,站了片刻。
  感到胸中那股令人不舒服的氣悶感稍稍緩解,才繼續邁步,走向寢室的方向。
  其他事可以不對鳴王報告,但蕭家殺手團有信來,這件事還是要告訴鳴王,畢竟鳴王才是蕭家貨真價實的少主。
  寢室是清輝殿守衛的重中之重,相連的院子裡巡邏隊來回穿梭,門口站著由容虎親自挑選出來的西雷侍衛,身如銅鑄,手不離劍柄,看起來很不好惹。
  曲邁端了一把椅子放在門口旁邊坐著,拿著一塊烏黑的石頭擦劍。
  容虎不禁停了停,「你在這裡幹什麼?」
  曲邁抬頭瞪起眼,不耐煩的說,「怎麼你和少主都這麼問?真是氣死人,我又不是吃白飯的,不能去離國殺混蛋,讓我看門總可以吧?有刺客敢來,我保准戳死他十來個。」
  容虎說,「你腿上的傷還沒好。」
  曲邁沒好氣地道,「一點小傷,不要總掛在嘴上行嗎?洛雲不在,我本來應該接替他的位置,在屋裡頭貼身保護少主,少主卻一定要我回床躺著休息,還把我趕了出來。就算不能進屋,我也要在門口待著,這天底下,沒有躺床上發傻的蕭家人。」
  曲邁一肚子牢騷。
  按照他的想法,洛雲是和他一起的時候失蹤的,自己腿上的傷是離國的混蛋刺傷的,把洛雲和自己的賬加一塊,他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到離國去大殺四方。
  可就是因為腿上這微不足道的傷,崔洋冉青他們這群沒良心的傢伙就把他給甩了。
  不能去離國已經很鬱悶,想貼身護衛少主,還要被趕回去。
  蕭家人總有蕭家人的驕傲和自尊,要曲邁乖乖躺到床上混吃等死,那絕不能從命!
  但少主畢竟是少主,他又不能完全罔顧少主的意思,曲邁想來想去,咬牙切齒地端了椅子過來,在寢室外當起了門神。
  少主你看,坐著也是休息,我坐著看門總可以了吧。
  兄弟們在離國殺人,我卻只能在門口磨劍。
  哀怨地把充當磨刀石的黑石往寶劍鋒刃斜邊上用力刮蹭,讓劍鋒更加白亮,曲邁似乎一時還沒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只知道遵守命令,冷血殺人的蕭家殺手團一員,被他家少主潛移默化成敢愛敢恨,敢有獨立思想,還敢發牢騷的屬下了。
  「你要找少主?」
  「嗯。」
  「先別進去,少主剛剛才睡下,別被你吵醒了。你老婆好不容易才哄他睡了。」
  剛打開掀簾子的容虎只好把手收回來。
  「有羅總管他們的消息嗎?」曲邁問。
  「有。就是過來向鳴王報告這個的。」
  曲邁也屬於蕭家內部人員,容恬佈置對付若言的三步走計畫時,他也在場,容虎毫不隱瞞地把剛剛得到關於蕭家殺手團的情況都說了。
  聽見那一長串被蕭家刺殺的離國官員名單,曲邁露出仿佛心愛的烤雞腿在自己眼前被人全部搶走的傷感眼神,扼腕道,「要是讓我去離國,這名單裡我至少能分五個名額。」
  容虎對他那被兄弟拋棄了,吃了大虧的表情,頗為無語。
  蕭家人畢竟和西雷精銳不同。
  蕭家殺手團以暗殺難度高,暗殺人數多為成功人生的指標。在以容虎為代表的西雷精銳心裡,人生最大的勝利,則是保護、輔助大王,做大王君臨天下,登上巔峰的一塊墊腳石。
  為了這一點,容虎隨時準備,以任何方式付出自己的生命。
  大王既要奪回西雷王位,又要面對其餘十國動盪的局勢,肩上擔子一天比一天重,還要為鳴王懸心。
  無論如何也要想個辦法,讓鳴王成為大王的助力,而不是拖大王的後腿。
  拖後腿這個新鮮詞,是鳴王教他的,非常形象,鳴王只說了一次,容虎就記住了。鳴王既然能創造出這樣形象的詞來,那麼,一定也應該能明白這裡面的道理吧。
  簾子微微動了動,然後被人從裡面掀了開來。
  秋藍一手抓著錦簾,一手輕輕捂在嘴邊,像是正想打個哈欠,懶懶地從門檻裡跨出一隻腳,抬眼看見容虎,有些驚詫,忙把錦簾放下,走出來問,「你怎麼來了?」
  容虎答了,問,「鳴王醒了沒有?」
  秋藍說,「早醒了。他只是看我求得辛苦,才勉強自己躺下,挨在枕上翻來覆去。我實在看不下去,這樣僵躺著多難受,所以又去求他,還是起來坐著吧。唉,真急死人了。這樣下去怎麼辦?如今他連我做的菜都不怎麼吃,昨天辛辛苦苦磨的豆腐,包了肉餡香煎,他從前很愛吃的,每次能吃一大盤,現在吃了半塊就叫我端到一邊了。都怪那個離王若言,把鳴王害成這樣,大王什麼時候殺了他才好。」
  說起若言,連秋藍這樣溫順的女孩子也咬牙切齒。
  容虎安慰了嬌妻幾句,請她去給鳳鳴做點吃的來,自己在外面報告了一聲,走了進寢室。
  進門就見到鳳鳴穿著簡單的白色長衣,呆坐在一個陽光曬不到的角落裡,臉容憔悴不堪。
  蒼白的臉依然俊逸漂亮,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卻失去了神采。
  連累了數不清的人命,心理上的重擔,其實比身體上的創傷更難治癒。
  聽見有人進來,鳳鳴良久才把頭稍轉了轉,擠出一絲苦笑,「是你。有什麼事?」
  「蕭家有消息從離國傳來。」
  容虎有條不紊地報告一番,把剛才向容恬念過的被殺官員名單,又向鳳鳴念了一遍。
  鳳鳴聽著那些並不熟悉,卻已經被死亡氣味浸染的名字,沉默了一會,低聲問,「我們的人有傷亡嗎?」
  容虎有片刻遲疑。
  這樣大規模,高頻率的刺殺人家都城的官員,怎麼可能沒有傷亡?離國的護衛隊也不是光吃乾飯的。
  可大王又吩咐過,只許報喜,不許報憂。
  容虎想了想,較緩和地回答說,「大概傷亡了七八個,這是無法避免的損失。但對這麼多離國官員被成功刺殺而言,這個傷亡數字已經可以算是奇跡了。蕭家殺手團,果然名不虛傳。」
  「你在安慰我?」
  「屬下……」
  「容恬在安慰我,秋藍在安慰我,你也安慰我,人人都安慰我……」鳳鳴輕歎道,「但實際上,需要安慰的,並不是我。而是那些被我害死的冤魂。」
  自己到底做了什麼?
  只為了在夢中拖延若言一會兒,為了說點讓若言感興趣的話,為了玩一個戰爭遊戲。
  他明明知道自己面前那男人的身份,知道那男人掌握著無數人的生命,有著殘忍無情的心腸,而他卻天真地以為這是一個兩人之間的口頭遊戲。
  他說的那些話,直接誘發了若言的——殺意。
  一想到這些,鳳鳴就覺得繁佳貴族臨死前的慘叫在耳邊徘徊,梅江那些從未和他有一面之緣的漁民們,在屠戮中濺出漫天血花,而這漫天血花,就撒在自己臉上心上。
  「我不該的。不該亂說話,我已經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我是西雷的鳴王,蕭家的少主,卻像個傻瓜一樣,在離王面前胡言亂語,也沒有想過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鳳鳴的自言自語,讓容虎的心也沉甸甸的。
  他明白鳴王的感受,像鳴王這麼善良的人,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別人,現在卻間接導致了兩場毫無人性的大屠殺中,亡者千萬,這是鳴王一時不能接受的。
  但容虎同時也明白,鳴王是一個富有魅力,能影響許多人而不自覺的人。
  正如鳴王的快樂和寬厚會影響到身邊的人一樣,鳴王的低沉情緒,也同樣會深深影響到他身邊的人,尤其是愛他的人。
  尤其是——大王!
  因此,此刻容虎的心,不但沉甸甸,而且有點堵。
  「另外,我們也接到消息,秋星已經在尚再思保護下,平安到達土月族。」容虎咳了一聲,「大王請鳴王放寬心,不要為秋星擔心。」
  「沒想到容恬會讓秋星去聯繫土月族,在離國內部製造動亂,實在太危險了,秋星的膽子一向沒有她姐姐大,我真想不明白,為什麼她會接受這個任務。若言心狠手辣,一旦派兵鎮壓,絕不會手下留情。」
  鳳鳴頓了一頓,忽然想起秋星的孿生姐姐,脾氣烈性,遠在同國學習帝紫染技的秋月。
  落寞的臉上不禁露出一絲欣慰。
  看來當日的決定是對的,福氣門是個祥和的老商鋪,老闆又很看重秋月這個弟子,秋月跟著師傅染染布,抄抄秘笈,至少比跟著他們這群流落天涯的人打打殺殺好,像驚隼島大戰那種場面,女孩子最好還是不要經歷了。
  「給我寫信過去,告訴尚再思,一定要把秋星保護好。如果秋星出了意外,等秋月回來,可不知道怎麼和秋月交代……」
  「秋月已經死了。」
  鳳鳴怔了一下。
  容虎好像說了一句簡單的話,但這句簡單的話,又複雜得讓人一時消化不來。
  半晌,鳳鳴把臉慢慢轉過來,「你說什麼?」
  容虎瞬間感到氣滯。
  但那種衝動,輕輕催促著他,要甩開壓在心上的巨石,把堵住的地方疏通開,打破這個沉悶的局面。
  既然第一句話已經衝口而出了……
  「秋月在同國都城大亂的那個晚上就被殺了,害死她的是同國王叔慶彰,所以洛雲才沖進王府殺了慶彰。」容虎一鼓作氣地繼續說了下去,「秋月就死在福氣門,我們在驚隼島的時候就知道這件事的,但大王擔心鳴王受刺激,命令所有人保密。後來鳴王中毒,天天做噩夢,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更沒有人敢把真相告訴鳴王。」
  話音落地,寢室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靜。
  鳳鳴瞪著容虎,好像要從容虎臉上找到他在撒謊的痕跡,但甚至連鳳鳴心裡也隱約明白,他是找不到的。
  因為容虎在說真話。
  一切如此簡單,只有他自己太愚蠢。
  秋月久久沒有和他們會合,每次問起,都被大家用各種理由推脫,而他居然從來沒有懷疑過。
  死亡……
  經歷過東凡的天花、宮亂,還有同國都城的逃離,還有驚隼大戰,鳳鳴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面對死亡,現在他才發現,不是的。
  他根本沒有足夠的準備,面對身邊親密的人死去,像秋月,他的記憶裡只有活潑潑,笑吟吟的秋月,根本無法想像,一個沒有生氣的秋月。
  在他的腦子裡,秋月是隨時會回來的,繼續幫他縫衣服,繼續伺候他沐浴、換裝、吃飯。
  早上醒來時,會聽見她掀簾子走進來的輕輕巧巧的腳步聲,會聽見她嘰嘰喳喳和秋星說話的笑聲,還有她不高興時瞪著那些不小心得罪了她的侍衛,那雙黑溜溜的大眼睛就算凶巴巴地瞪著人,依然很可愛。
  可是。
  這樣的秋月,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死去了,就在他以為秋月能夠很安全很快樂學習帝紫染技的福氣門,他還以為她受著她師傅的庇護,每天和清水還有漂亮的貝殼打交道。
  那個他不知道的時候,殺人者兇狠地向她逼近的時候,她害怕嗎?
  她疼嗎?
  鳳鳴瞪了容虎很久。
  其實那不是瞪,他是陷入了一片悲傷的虛無,根本沒在乎眼裡看見的是什麼。
  他總被保護著,容恬保護他,西雷精英保護他,蕭家保護他,一層又一層的保護,但誰來保護那些弱小無助的人們?
  什麼西雷鳴王,什麼蕭家少主,竟是如此自私!如此無用!
  繁佳甯佳大道上的鮮血,昭北梅江漁村的鮮血,如今,又重重抹上一筆秋月的鮮血。
  人的血,本來是濃稠熱烈的,此刻,卻讓鳳鳴從頭到腳地冷。
  不管有多光鮮的頭銜,有多少個寶庫,在這毫無道理的亂世面前,在死亡面前,他只是一隻卑微自私的螻蟻,要一遍又一遍看著別人的鮮血滴淌。
  如果他不在若言面前胡扯。
  如果他沒要秋月去福氣門學帝紫的染技。
  甚至,如果他從來沒有任性,做那麼多的傻事,蠢事,容恬也不會為了他失去西雷王位,那麼秋月此刻,還是在快快樂樂地做她的宮內大侍女。
  內疚一旦和死亡扯上關係,那就是永生不能彌補的痛苦,這痛苦狠狠衝撞著鳳鳴的心臟,像錐子一樣,從尖口到錐尾,不留餘地地直穿了進去。
  辛辣直往上湧,他幾乎要崩潰地大哭一場,卻只油盡燈枯地擠出薄薄一層水霧,微顫顫地覆在那雙水晶眸子上。
  「秋月……」
  很久,鳳鳴才從堵塞的喉嚨裡找回說話的能力。
  但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沒有詞語可以表達他的感受,也不必表達,他的手腳心肺都是冰涼的,一些話不知道應該對誰說,只是下意識地,怔怔地開口,「秋月留在福氣門,是因為我……」
  「請鳴王別再拖後腿。」容虎忽然截了他的話。
  這絕對是一句奇特到不能再奇特的話。
  如果他說鳴王不要傷心,不要自責等等,傷心到渾渾噩噩的鳳鳴八成會繼續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
  但他沒有說這種廢話。
  容虎的八個字,說得又冷有硬,充滿鏗鏘蕭殺之意,完全不是他平日溫厚平和的風格。
  他長年累月跟在鳳鳴身邊,體貼溫和,經常做跑腿和報告之類的工作,偶爾還幫秋藍端菜,很多人大概都忘記了,如果論起在西雷殿堂上正式的頭銜,他是西雷王親封的威虎將軍。
  在內也許是謹小慎微,認真負責的侍衛,一旦出兵放馬,就是手按寶劍,胯騎駿馬,出口成令,威風凜凜的西雷猛將。
  所以,容虎一旦發起虎威,真正的虎起臉,傷心、悲怨、迷惘、而且自艾自怨中的鳳鳴,很自然地……懵了。
  「容虎,你剛剛說什麼?拖……後腿?」
  「是的,鳴王你在拖後腿。大王的後腿,一直被你拖著,就像大王腳踝上的沉重鐐銬。」容虎用鳳鳴教的新鮮詞,倒是很順手,沉聲說,「鳴王到底希望大王為你做到怎樣的程度?他已經為你失去了西雷王位,四處漂泊。鳴王再天真,也應該明白,大王現在的處境是很危險的,就像鳴王說過的那樣,龍遊淺灘,虎落平陽。不管大王嘴上說得多輕鬆,我追隨了大王一輩子,這一年可以說是我見過的大王處境最糟糕的時候。從前大王所到之處,大軍拱衛,百姓俯拜。現在呢?」
  虎將軍氣勢一發不可收拾。
  鳳鳴怔怔聽著。
  「因為鳴王被圍困在驚隼島,大王放棄原來的計畫,帶著賀狄的海盜船隊趕去驚隼島救人。」
  「因為鳴王中毒,大王拋開其他重要的事,冒著可能被敵國伏擊刺殺的危險,滯留在佳陽。」
  「為了照顧鳴王,大王常常不顧自己的身體,通宵不眠地陪著鳴王,注意鳴王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翻身。」
  「現在鳴王總算醒過來了,卻只顧著自責,悲傷,讓大王更加懸心。」
  把鳳鳴罵得狗血淋頭,對容虎來說沒有任何快感。
  但是為了大王,必須罵,而且是狠狠罵。
  「繁佳和梅江的事,鳴王是有錯,但下手的是若言。如果每個人都把殺人的罪行推諉到無心說錯話的人身上,那真正的兇手又怎樣追究?責任可以背,但不能盲目背!要適可而止!」
  「既然知道若言是元兇,就應該找若言算帳,縮在牆角傷心歎氣,甚至連飯都不吃,這不是折磨若言,這是折磨愛你的人!如果連這樣都想不清楚,有什麼資格領受大王親封的鳴王名號?」
  老實說,看見一向可愛善良,待人寬厚的鳴王,被自己板著臉,狂風驟雨一樣狠批,容虎也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
  只是……
  他不但是侍衛,是將軍,他還有第三個特殊身份──大王欽定的,教導鳴王的老師!
  教不嚴,師之惰。鳴王自己說的!
  鳳鳴這個調皮搗蛋的,在現代讀書的時候也挨過老師不少罵,不過到了這個神奇的世界後,身份日益尊貴,容恬待他如珠如寶,身邊人個個尊敬崇拜他,挨駡的次數大幅度減少。
  忽然間被容虎數落得暈頭轉向,愣了半天,訥訥地說,「我沒有想這麼多……我只是想當一個普通人……」
  「你是普通人嗎?」容虎冷冷反問,振聾發聵,「你是西雷鳴王,是蕭家少主,許多人在保護你,聽你的驅使,只要你一句話,他們就肯為你做任何事。大王為了你,肯犧牲他的王位,肯冒最大的風險。」
  鳴王你很好,你有很多優點,大家仰慕你,愛戴你,甚至連烈丞相那種人才都被你所吸引。
  你是大王最重視的人,你也值得大王這樣重視。
  但你不能總這樣影響大王的心境,只顧著你自己的情緒,卻讓大王為你愁苦煩惱。
愛一個人,必須成為這一個人的支柱。
  你如果愛大王,就成為大王的支柱,陪著他,協助他。
  反正,你不能,拖後腿!
  「你註定要目睹很多鮮血和慘劇,因為你是會影響天下局勢的大人物。秋月死了,也許哪一天我也會死,或者更多你身邊的人死了,難道你就永遠這樣傷感下去?那些仰仗著你的,關心著你的人怎麼辦?要他們每天都為你吃多少口飯而焦急嗎?要他們把精力都花在哄你睡幾個時辰上?」
  「從你愛上大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不再是普通人。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奢望普通人的生活!」
  「不要把自己埋葬在自責裡,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際遇,有自己的不幸,你想拯救他們,就幫助大王統一天下,結束這個戰亂的時代。」
  「繁佳也好,梅江也好,你如果真想為自己失言的過錯贖罪,唯一的辦法,就是殺了若言!殺了若言,滅了離國,才是真正為那些無辜死去的人們報仇!」
  雖然事後被大王知道,大王很可能會為了受委屈的鳴王宰了自己,但為了大王的未來,這頓罵鳴王必須挨,狠挨!
  容虎振振有詞,慷慨激昂,說得連自己都開始熱血澎湃。
  嗯?等一下!
  鳴王剛剛是在……打哈欠?
  容虎熱血往上一沖,差點想對這個身份尊貴的學生動用打手掌的板子了。
  鳴王!屬下我……不!老師我,冒著失去性命的危險,苦口婆心地驚醒你,你居然懶洋洋地打哈欠!
  容虎虎目大睜,正打算以下犯上,好好吼出一句給我認真點!
  卻聽見鳳鳴咕嘟一聲,「糟了,好困……」
  兩眼一閉,向後仰倒。
  容虎眼疾手快把他抱住,低頭去看,鳳鳴眼睛閉著,呼吸均勻,竟然已經睡沉了。
  他愣了一下,瞬間明白過來,臉色大變,喝道,「快來人!」
  「出了什麼事?!」門外侍衛嘩地全握著明晃晃的劍沖進來,有腿傷的曲邁居然沖在最前面,一眼瞅見躺在容虎懷裡的鳳鳴,渾身一震,「少主!」
  「快報告大王。」容虎臉色比鍋底還黑,沉聲說,「鳴王身上的心毒復發了。」

  第四章

  若言睜開眼睛,上方熟悉而華麗精緻的帳頂跳入眼簾。
  對於入夢,對於和夢中最在意的那人相會,他經歷了許多次,甚至已可以用輕車熟路來形容,自從枕頭裡被放入安神石粉末後,睡得如嬰孩般香甜,夜夜無夢,尋常人或者會喜歡如此沉酣的睡眠,在若言來說,卻是一種深深感到失去的煎熬。
  那是他和鳳鳴魂魄相逢的天賜之緣。
  說出來也許有點可笑,但在若言隱約的想法裡,這甚至比直接和鳳鳴肉體交媾更精彩刺激。
  天下有誰能和另一人靈魂相守?
  即使是容恬,把鳳鳴視為他的禁臠,兩人之間更有過不計其數的床笫纏綿,可容恬有機會和鳳鳴的靈魂直面相對嗎?沒有!
  天神賜予人最大的寶藏就是賦予心志思想的魂魄,能和鳳鳴在陽魂的層次上直面相對的,天底下,只有若言。
  再沒有別人!
  他絕不會放手。
  若言霍然坐起,掃視帳內,觸目之處,垂幔低拂,錦被寂然,身邊空出的一塊,依然是空的。
  鳳鳴並沒有如他期待那樣,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閉著眼露出乖乖睡態,再次出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若言眸底掠過一絲凜冽到極點的失望。
  安神石粉末已經被徹底清理出寢宮,而鳳鳴的陽魂卻再也不聽召喚,難道安神石真的是心毒唯一解藥?一旦使用,鳳鳴身上的心毒就永遠解開了?
  可是,和安神石粉末接觸的是自己,而不是中毒的鳳鳴。解毒藥完全沒有接觸中毒者,就消除了所有毒性?
  難道鳳鳴和自己的神奇夢會,真的要就此告終?
  一旦擁有過,卻又不容分辯的被奪走,堂堂離國之王,無法容忍天神這樣捉弄,更無法容忍那些導致這結果的叛徒。
  一個人如果憤怒到達極點,不再會是怒目豎眉,怒意會從表面潛入皮膚肌理之下,控制著肌肉的微妙變化,抽搐出冷然的微笑。
  此刻,這充滿危險和陰鷙的微笑正在離王臉上慢慢成形,卻被一個輕微得很容易被忽略的小小聲息打斷。
  若言轉過頭,仿佛發現獵物的野豹一樣,眯起眼盯著被清風吹得一拂一拂的黑色垂幔,那拂動的紋理輕柔迤邐,如詩如畫,拂動的韻律比殿上的歌曲更清幽動人,是天地自然之音。
  而他的視線,冷靜中沸騰期待,瞬間刺透了這美極、柔極、動人之極的垂幔。
  大手一揮。
  圍繞床沿的垂幔感覺到他的氣勢般飛舞著驚恐散開,開闊寢殿在眼底延展開來,寢殿中央的矮案邊上,一個他等待已久的身影赫然入目。
  鳳鳴躺在地上,剛剛被若言召喚入夢,尚未清醒過來。
  身體放鬆,仰面朝天,一隻手隨意地攤開在身側,另一隻手輕輕搭在半邊臉上,仿佛在入睡前他還惺惺忪忪地打了個哈欠。
  安神石粉末清理掉了。
  鳳鳴的陽魂回來了。
  躺在離國的寢宮地上,呼吸悠長,懵懂,放鬆,舒展覆蓋在半透絲衣下的四肢,裸露著精緻潔白的腳踝,化成十裡春風之下,最毫無防備的,令人不忍心卻又忍不住要采擄的一朵稚嫩的花。
  這是離王的地盤。
  伸向這朵銷魂奇花的手,自然也只能是離王的手。
  若言一步步靠近,半跪下來,把他慢慢摟在懷裡,很慢,很緩。
  他心知肚明,這是一個夢,夢既然如此甜美,就應該珍惜珍重,緩緩品嘗,再說他最近也罕見地反省一番,認為在夢中驚嚇威脅鳳鳴,實在是愚蠢到極點的下策,容恬對鳳鳴用乳環這種下三濫的東西,讓鳳鳴痛苦不堪,正是自己爭取鳳鳴投向自己懷抱的大好時機。
  趁著夢中兩人獨處,以自己獨有的風度氣魄,銷魂噬骨的挑逗手法,輕憐蜜愛的懷柔手段,把鳳鳴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從身體到靈魂,吃得乾乾淨淨。
  首要之務,就是先把容恬留下的主人般的證物,那個讓鳳鳴哭叫不安的東西取下來,把容恬的痕跡和氣味從鳳鳴身上通通掃除。
  鳳鳴就算要戴乳環,也必須戴上鏤刻了離國王族標誌的乳環。
  離國有最優秀的工匠,能打造精細體貼的小東西,不但造型精美,而且也可保證小巧體貼,不會造成太大痛苦。
  對於這一點,若言很有信心。
  像容恬這種粗魯卑鄙的傢伙,把這小傢伙弄得碰一下都哭得撕心裂肺,太過殘忍冷血自私!
  若言把鳳鳴摟在懷裡,指尖輕輕掠開衣襟,視線探到裡面,果然,胸膛那挺起的小點上仍然掛著那該死的乳環。
  烏黑的金屬泛出淡淡光澤,勾在淡紅色,如嫩花瓣般嬌嫩的蓓蕾上,襯以肌膚如雪的胸膛,殘暴淫靡得驚心動魄,妖魅美麗得心搖神馳。
  體溫透過薄絲衣淡淡傳來,帶著鳳鳴特有的乾淨氣味的氣息,輕輕噴在男人脖子肌膚上,只是短短幾個呼吸,卻像已抱了他百年,千年,像離國的神詆早在很久之前,就把他送給離國的王了,是一件很好,很好,讓人滿意到再提不出任何要求的禮物。
  快醒了吧?
  垂下的濃密睫毛有了點動靜,若言無聲地等待著。
  黑黝黝的睫毛漸漸顫動,像花上靜默的蝴蝶終於有了要飛的欲望,扇動的力度細微卻深遠,輕柔地扇在男人冰鐵一樣剛硬卻不知不覺開始柔軟的心臟上。
  看著鳳鳴睜開眼睛,茫然的眼神和自己的凝視撞上,若言從胸膛最深處的地方到小指間,蔓延過一陣難以言喻的麻癢。
  無獨有偶,鳳鳴睜開眼睛一瞧見若言,也是一陣……麻癢……
  但麻癢也分很多種,例如若言,是曖昧心動的,難以言喻的麻癢,又例如鳳鳴,則是看清楚眼前是誰後,猛然渾身打個冷顫的麻癢,下一刻,又轟地一下想到這暴君幹了什麼好事,恨不得幹掉他的麻癢。
  鳳鳴一向是個和平主義者。
  作為一個現代社會,從小受著人人平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現代人權教育培養出來的熱血大學生,他一直秉承每一條生命都很珍貴的理念。
  看探索頻道的節目就知道了,造物主多偉大啊,一條小生命從孕育到出生,哪怕是一個最脆弱的呼吸,都包含了無數奇跡,何況要養大他,要培養他,這是何等艱苦的漫長歷程,傾注了他父母親人多少心血。
  但如此寶貴的生命,要毀滅他,卻只需要一把劍,一個極短的瞬間。
  一個當大王的男人,一道命令,往往毀滅的不是一條性命,而可能是幾百、幾千、幾萬條性命。
  就像辛辛苦苦,經年累月,用無數人心血和財富建起來的華美建築,恐怖分子一次爆炸就能化為烏有,證明是一個真理——破壞,永遠比建設容易。
  也永遠比建設更殘忍,無恥,卑劣!
  鳳鳴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導致一場如此慘重而血淋淋的破壞,那些猩紅沸熱的鮮血,足以把他煎熬成一幅破碎灰暗的旗幟,在亂世中因生靈凋零而悲憤淒哭。
  他要為很多很多死去的無辜的生命負責。
  至少他在夢裡和若言拖延時間,談論天下局勢的時候,從未想過這會導致真正的人命傷亡。
  他為此自責,愧疚,當這件事情發生後,他躲避著每一個人,甚至對他最體貼最溫柔的容恬,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在不配任何人對自己好。
  因此,他無限感激容虎。
  今天,容虎拿出老師的模樣,把他恨恨罵了一頓……大概,只能說半頓吧……因為容虎還沒有罵完,鳳鳴就忍不住忽然襲來的睡意,打個哈欠然後壯烈地四腳朝天地倒下了。
  但即使只是半頓,也足矣。
  至少他聽見了容虎最雷霆有力的喝罵。
  「既然知道若言是元兇,就應該找若言算帳!」
  「從你愛上大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不再是普通人。不是普通人,就不要奢望普通人的生活!」
  「殺了若言,滅了離國,才是真正為那些無辜死去的人們報仇!」
  繁佳和梅江岸邊殷紅淒厲的鮮血還未凝固。
  老師的怒喝言猶在耳。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這個把人命不當人命的暴君,赫然出現在眼前。
  鳳鳴怎麼可能不……癢?
  此時此刻,血色刷過黑白分明的眼眸,毛孔裡滲出亢奮的汗液,耳邊風起雲湧、雷鳴電閃,四肢百脈的熱血因為憤怒而加熱,逼近從胸腔裡沖湧騰爆發的臨界點。
  躺在離王若言的懷抱裡,臂彎間,在離王若言興奮又充滿佔有欲的視線下,西雷鳴王,蕭家少主,鳳鳴!
  不但心臟麻癢,同時還牙癢癢。
  不僅手癢,而且,腳!癢!
  於是,這一幕清風徐徐、垂幔悠悠、你醒在我懷抱、夢中重逢的浪漫,變成了你癢,我也癢,其實我比你更癢的動作片。
  於是,當鳳鳴睜眼,和若言四目相接,刹那間,天雷勾動地火,海嘯撲向岩壁,火山轟然爆發;現代小土狗,狂傲悍然的對上——離國大野狼!
  「若言!」鳳鳴爆喝。
  側翻滾出男人臂彎。
  腰身一縮一彈,下半身以不可思議地角度曲起,再一蹬,狠狠的,毫不猶豫的,踹了若言當胸一腳。
  光裸的晶瑩如玉的腳板,隔著金線繡以異獸的王袍,踢上硬實如牆的胸膛,肉、布、肉之間的接觸,不可能發出太大的聲音,但沉悶的響聲閃入耳際,如驚雷、如咆哮,如電流在開闊幽暗的寢殿裡四處流竄。
  鳳鳴是個公平主義者,他的信仰是公平、公正、公義……等等諸如和公字有關的字眼,一般來說他都認真信奉。
  可即使是鳳鳴,也知道這個世界其實有時候真的很不公平。
  例如當胸踹一腳這種事,如果你踹的是一個奴隸,或者以貴族的身份踹一個平民,又或者以高高在上的王族身份,去踹一個貴族,都是小菜一碟。
  而有的人,是不能踹的。
  例如,離王。
  遙想當年,「不要帝王」的杜風,只是敢於在離國大殿和離王若言對峙,就已經被無數人仰慕膜拜,有資格列席為本時代最勇敢瀟灑的標誌性人物之一。
  那麼敢於在離國寢宮,踹離王一腳的超級無敵勇敢行為,又該怎麼算?
  電光火石的刹那,鳳鳴腦子裡被咆哮的衝動佔據,壓根沒有多餘的腦神經去思考自己是天底下第一個敢腳踹離王的人。
  他被賦予了許多特殊的身份,西雷鳴王、蕭家少主、蒙天神恩寵的智者、西雷王的愛人……但歸根結底,他只是鳳鳴。
  他本來,就是一個做事不顧後果的笨蛋。
  他從開始到現在,不管掉到哪個世界,不管受了多少教訓,都還是那個滿腔熱血的莽撞大學生。
  他從來沒有忘記過當初自己對妙光說的話,寧要天下人負我,不要我負天下人。
  他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去做的。
  所以當他的血被激成滾燙的江流,橫衝直撞如阿曼江最湍急的支流,他完全忘記了眼前這男人的可怕和危險,忘記了自己最害怕的人正是若言,忘記了自己身在一個理應最畏懼,直指心魔的噩夢。
  他成了一隻,會咬人的,來自現代,無視權威的彪悍小土狗。
  也因為同樣的原因,當他華麗麗地踹了離王若言一腳,狼狽地滾出若言的臂彎後,他沒有老實識趣地後退躲開。
  雖然他實際上也後退不了,躲開不了。
  若言被踹後沒有半點猶豫,腰身微弓,左手握拳撐地,右手伸出,五指如勾,破風而來。
  離國大王自幼得名師指點,坐得殿堂,出得沙場,武藝上造詣非同小可,一弓一撐之間,勁力凝結於朝著鳳鳴掠空而來的五指,一下就抓住了鳳鳴的前襟,把他拽得在半空橫飛過來。
  這一抓速度之快,力道之強,角度之妙,讓人躲無可躲,別說鳳鳴,就算容虎來了估計也逃不掉。
  但鳳鳴壓根沒想過躲,他也許往日碰見若言就畏畏縮縮,渾身顫抖,但今天不同,今天他已經憤怒,憤怒到已經變身。
  假如從前他是一條見到若言就耷拉耳朵,垂下尾巴,只想找個角落藏起來的小土狗,那麼現在,他豎直了耳朵,也豎直了尾巴。
  還,露出了森森雪白的會咬暴君的牙!
  若言拽著他前襟扯動的時候,他不是在後退,而是在往前撲,結果若言的捕捉動作簡直是強而有力地幫助了他撲向自己,兩人距離在瞬息間縮短到零,呼吸噴在彼此臉上,目光刺穿對方,一直刺到透過後腦勺。
  若言閃電般抓向他的右手腕,腕骨被鋼鑄似的五指緊緊扣住,勒到幾乎斷掉,混著劇痛的麻癢竄上鳳鳴的大腦,他渾身劇顫,然後張開了嘴。
  是的。
  張開了嘴。
  因為他正憤怒著,磨牙著,癢著。
  麻癢,手癢,腳癢……
  牙癢!
  所以他不顧前襟被抓,不顧手腕被扣,化作一顆奪目燦爛的流星,橫空而來,飛掠而來,像雨後濕漉漉、光燦燦的一道彩虹,像驚隼島上被人踩了窩,偷了蛋的氣到炸的隼鷹,把自己的腦袋直接砸上若言的脖子。
  嗷!嗚!
  一口!咬上若言的頸動脈。
  不,不是頸動脈,很可惜,偏了一點……
  若言在千鈞一髮間驀地側頭,避過了頸動脈的要害,卻沒能完全躲過鳳鳴的牙,脖上肌肉傳來牙齒咬到肉裡的刺痛,前所未有的危險和刺激讓他凜然,不假思索地狠狠一掌抽到鳳鳴臉上。
  啪!
  大殿仿佛也在響亮的耳光聲中驀然顫抖,隨著這聲音,鳳鳴如被狂風吹動的布帛,被巨大的力抽得身體橫飛開,撞上殿裡擺設的古樸優美劍架,砸得雞飛狗走,重重摔在地上。
  「你咬我?!」若言居高臨下,質問。
  他是一個英明冷靜的君王,當他想控制情緒的時候,他總能很好地控制情緒。
  可憤怒是可以傳染的,尤其首先爆發憤怒的這個人,在他心裡充滿佔據侵奪之心的,美好的,誘人的,生存了太久太久。
  他可以在很多人面前控制自己,卻一點也不想在這個人面前太過控制自己。
  如果這種普通人的情緒開放,只能給特別的人看見,那麼鳳鳴無疑就是若言自願選擇的那個特別之人。
  所以若言挨了一腳,被咬了一口,胸口到現在還陣陣作痛,脖子上感到血熱熱地從傷口冒出來,心情複雜到極點,居然爆出了根本不像出自他的嘴的三個字——你咬我?
  你?咬?我?!!!
  這三個字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問得很失策,但一股尖銳的,說不出的快意竟充斥胸膛,仿佛生命裡有什麼新鮮的東西忽然摻了進來。
  這種感覺完全無法形容,如果非要形容,那麼,只能勉強形容為——帶著血的氣味,變態到極點的,打情罵俏的幻覺。
  只是這股莫名其妙的快意,立即又因為殿裡的死寂而驀然消散,取代它的是一股心臟緊縮的寒意。
  除了自己剛才那三個字的質問,和自己沉沉的呼吸,他聽不到任何來自鳳鳴的聲響。
  剛才那一耳光,抽飛了鳳鳴。
  能用一個耳光把一個人抽飛,那是很大、很大的力道。
  人都有動物般的保護自己的本能,尤其是學過多年武藝的高手,脖子這樣重要的地方一旦被制住,反擊絕對是厲然而毫無餘地的。若言的脖子被咬住,手動得比腦子還快,他只是抽飛鳳鳴,而不是掐上鳳鳴的脖子,爆發指上勁道直接捏碎鳳鳴的喉骨,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依然是……剛剛還英勇彪悍,又踹又咬,活力無限的小土狗,一掌之下,就成了一條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死狗,不,是一朵被扇得七零八落的奇花,花瓣凋零,淒厲美豔,而異香愈發撲鼻。
  「鳳鳴?」
  若言叫了一聲。
  他靠近了,但不敢魯莽地把他抱起來,他不知道鳳鳴斷了幾根骨頭,斷在哪裡。
  指尖在小巧而倔強的鼻尖下一伸。
  舒了一口氣。
  至少還有呼吸。
  指尖再拂過臉頰,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臉頰顏色蒼白,卻很熱,熱到燙著了他的指尖,像冬天剛剛蒸熟了去了殼的雞蛋白。
  被摸著臉,剛才大概被抽到暈過去的鳳鳴,顫顫黑長睫毛,眼縫打開一絲。
  若言又舒了一口氣。
  「告訴我,哪裡痛?」情急之下,忘記了自稱本王。其實是想問,剛才砸在地上,哪裡受傷了?若言精通醫道,知道如果受了內傷或斷了骨,必須弄清楚情況才能搬動他。
  鳳鳴冷冷的,沒好氣地翻白眼。
  哪裡都痛!混蛋。
  手痛、腳痛,左臉一定腫很大,是麻中帶著刺痛,還有……牙床好痛……剛才那一口,和用力啃上磚頭差不多,這脖子上的肌肉是怎麼練到這麼硬的?
  不知道容恬脖子上的肌肉是不是也這麼硬。
  鳳鳴也咬過容恬,不過當然,從來沒有像今天咬若言這樣用力。咬容恬那是情趣,咬若言……絕對不有趣。
  腦子裡昏昏沉沉,視野模模糊糊,太多的情緒疊加之後,往往會變成沒有情緒,鳳鳴倒在地上,承受那地動山搖的一耳光帶來的後果,左耳還在嗡嗡亂鳴,暫時他只能靠右耳聽東西。
  男人手掌在身上撫摸,雖然沒有色情味,但佔有欲十足。
  而鳳鳴,竟然下了一個決定。
  他決定先休息幾分鐘。
  「……」胸口的一股刺痛,讓鳳鳴無聲而沉悶的蹙眉。
  「你很幸運,」若言的語氣透露出他也松了一口氣,「只是斷了一根肋骨。」
  剛才飛在半空直接撞上青銅鑄造的劍架,如此大的力度撞上這種堅硬的東西,沒當場斷氣就不錯了。
  連若言都感到一絲害怕。
  還下了決心改變形象,對他溫柔對他好,把他從容恬那裡爭取過來。
  結果差點沒把他打死。
  離王難得地對自己感到不滿。
  「我很幸運,但……這是你的不幸。」鳳鳴撐著從地上起來,他動作很慢,甚至無法立即站起來,只能先從趴成改變成坐姿。
  一邊喘息,一邊說著話,嘴角一絲鮮紅,蜿蜒淌到下巴。
  滴在雪白的絲衣上,像初冬第一場鵝毛大雪後,盛開的倔強紅梅。
  若言看著鳳鳴,有點好氣,又有點好笑。
  然後,他看見了鳳鳴從伸出來的手,乾淨修長的手上,握著一把明顯有著同國特色的短劍。
  這是從前來拜訪的同國使臣送來的,在同國大王慶鼎死前,同國還曾經有過和離國結盟的打算,慶鼎就死在這次秘密結盟的過程中,導致了同國王位的繼承內亂,也導致鳳鳴在同國橫衝直撞的搞垮了同國聞名天下的水軍。
  但是這把劍卻留下來了。
  它用珍貴的雙亮沙摻入製造,劍身烏黑,鋒利無比,若言很喜歡,把它放在自己寢宮的劍架上。
  而他剛才一個響亮的耳光,被扇飛的鳳鳴,就撞倒了這個劍架,砸在了一堆東歪西倒的淩亂中。
  「你以為拿到一把短劍,就可以和我作對?」若言有趣地問。
  鳳鳴點頭。
  點得很認真,很嚴肅。
  烏黑發亮的眼睛,讓男人心裡一片癢癢的灼熱。
  「你想殺我?」
  鳳鳴再點頭。
  離王臉上的笑意,情不自禁地加深了。
  這件事真是好玩到了極點。
  和鳳鳴相處就有這樣的好處,永遠不會沉悶,像快速地上山下海,猛地驚訝,猛地擔心,猛然之間,又好玩起來。
  「你覺得有能力殺死我?」
  這次鳳鳴沒有點頭。
  他想了一會,淡淡地說,「試試吧。」
  慢慢的,若言把饒有趣味的笑意收斂起來,盯著鳳鳴,深深審視。
  這小傢伙身體本來就不夠他強壯,半邊臉腫得極為難看,嘴角淌著血,還斷了一根肋骨,可是他對著實力驚人的自己,亮出了手上的短劍,說了一句,試試吧。
  這三個字,因為說得雲淡風輕,反而擁有了真正的重量。
  他一直覺得鳳鳴是一個適合摟在懷裡,養在宮殿深處的小可愛,但當鳳鳴說出這三個字後,若言忽然明白過來,這小東西,其實也是個……王。
  西雷鳴王。
  「為什麼?」若言問。
  以他的厲害,多多少少猜到,這也許和那道屠殺的王令有關。
  但他還是難以理解。
  為什麼?就為了一些你根本都不認識的人,你卻忽然變了一個人。
  「你不懂。」鳳鳴回答,還以一個微笑。
  臉被打腫,這個微笑實在沒有一點俊美的內涵,但很瀟灑。
  非常奇怪的是,居然還很誘人,不是可愛活潑,青春迷人的誘人,而是用冰山融化的水澆出的凜冽薔薇,在寒風中帶刺張揚,沒有畏懼貪生之色,強勢到即使被他的刺紮出血,也叫人暗爽刺激。
  「我也許是不懂,」若言沉思著說,「所以才叫你說明白。」
  「你不懂。」鳳鳴搖頭,還是那三個字,然後給他一個定論,「所以,你永遠也比不上容恬。」
  繁佳的亡國貴族,梅江的漁民。
  身邊每一個人都在安慰,每個人告訴他,這不是你的錯,只要聽見這些話,鳳鳴就會更深地陷入無地自容,無法追悔的痛苦中。
  他們說亂世就是這樣,十一國幾百年來,你打我,我打你,黎民百姓無辜枉死的不知幾何,但鳳鳴無法接受。
  他不是這個亂世的人,他出生在和平的年代,看過小百姓也有尊嚴,也享受生命保障的世界。
  幸或不幸地掉進這個陌生時代,他可以努力學習去適應它亂七八糟的局勢,卻絕不苟且它上尊下卑,民命如草的亂七八糟理念!
  所以他的反應如此之大,大到對自己最畏懼的那個男人,亮出明晃晃的劍。
  你不懂。
  你永遠,比不上容恬。
  這不是誰先遇上誰,誰先得到誰的問題,也不是西雷和離國的問題,更不是王位和權勢的問題。
  這是,人命的問題!
  再卑微的人也應擁有活下去的權力的問題!
  鳳鳴艱難而毅然地站起來,握緊手上的短劍,往後錯開半步,和若言拉開一點距離,沉聲說,「我,向你挑戰。」
  不是西雷鳴王,不是蕭家少主。
  只是我。
  只是鳳鳴!
  是一個不認同這種不平等的殺戮特權的人,向發出這種無情屠殺令的人,挑戰。
  若言如萬年沉寂的山巒般凝視鳳鳴。
  他沒有嗤笑他的傷痕累累,沒有嗤笑他的不自量力,更沒有笑他手上那把短短的黑劍。
  離王寢殿的劍架上,放的不止一把黑短劍,現在劍架倒了,寶劍都掉在地上。
  若言彎腰,兩手同時撿起兩把長劍,隨手丟了一把給鳳鳴,自己手上持一把,鏘地出鞘。
  寶劍森森寒光,印上離王有著淡淡莫名情緒的臉。
  目光掃過冰冷的鋒刃。
  「本王一直以為,在本王一生裡,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敢當面向本王挑戰的,會是容恬。」若言微笑中,帶一絲感概,「想不到,竟會是你。」
  「但是,本王必須承認。」
  「你有這個資格。」
  若言提劍,肅立。
  懾人氣勢默然壓向對面的鳳鳴,讓他呼吸一窒。
  「本王認可你有這個資格,不是因為你的身份,也不是因為你那不足一提的武功。而是因為……」若言沉吟道,「你如此精彩,讓本王,無法不動心。」
  鳳鳴沒有回答。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提劍,沖了過來。

  第五章

  這是一場夢。
  夢是變幻無常的,這個夢也不例外,就仿佛一個立體方塊從每一面看都有獨特的顏色,隨著角度變更,入目的一切翩然改變。
  它既是一個無法醒來的噩夢,同時又是一個神詆才能賜予的綺麗美夢,現在,現實中的鮮血浸染進來,於是它又變了。
  變成了一個,一往無回,金戈鐵馬的夢。
  鳳鳴向若言提著長劍沖來,衣帶飄飄,劍鋒掠上,如夢如幻間,眨眼越過彼此間距離,帶著風聲,到了若言眼前。
  對著閃爍寒光的劍鋒,若言目不斜視,毫無徵兆地抬起手,橫拍一劍。
  不錯,就是橫拍。
持劍近身對戰,這簡直就是極為輕佻,又極為自大的做法,但離王就這麼輕佻,就這麼自大,拍得平平常常,輕輕鬆松,卻半絲不差,恰好在鳳鳴沖到跟前,氣力不得不接續的瞬間,拍中刺過來那把長劍受力最弱的一點。
  鏘!
  一響。
  兩劍交擊,火花四濺,硬生生蕩開鳳鳴刺向自己的長劍。
  啪!
  再一響。
  長劍受力蕩開後,趁勢再一次橫拍。
  這次劍尖拍的不再是鳳鳴手上的劍,而是鳳鳴的前胸。
  鳳鳴如遭雷殛,悶哼一聲,疾退數步,勉強站穩,拿長劍支地,沉沉喘息,噗地吐出一口帶血唾沫。
  胸口痛得難以形容。
  倒不是若言剛才那一拍的力度有多大,而是那一拍的位置,實在太混蛋,居然比裝了雷達監測器還准,不動聲色就拍中了鳳鳴肋骨的斷裂處。
  好痛!!!
  骨斷筋連,痛死腦細胞。
  鳳鳴一手以劍駐地,一手撫胸,痛得臉部抽搐。
  「還要打嗎?」若言關切地問。
  心裡明白,這一下就夠他受了。
  鳳鳴霍地抬頭,「打!」
  又提起劍,又沖過來。
  砰!
  這次下盤被若言找到了破綻,一腳踢得在地上打了兩個滾。
  「還打嗎?」
  「打!」
  這是金戈鐵馬。
  「還要打?」
  「打!」
  這是實力完全不對等的金戈鐵馬。
  「真的還打?’
  「打!!!」
  鳳鳴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來,有幾次他的長劍甚至脫手飛到宮殿另一頭,他趔趔趄趄地掙扎過去撿起,又咬著牙再次沖上來。
  如果這是決鬥,他早就死了很多遍。
  如果若言有一絲想殺他的心,他也一定死了很多遍。
  可夢這個東西,往往如此詭譎而難以解釋,例如鳳鳴一口口吐出的鮮血,忽然讓這座宮殿充滿了奇異的顏色,他虛弱又虛浮的步伐,聽起來卻讓人聯想到連綿不斷的山巒,雖非奇峻,卻內蘊不屈的志氣。
  不自量力,有時候是可笑的。
  但放到某些特殊的人身上,卻能迸射出奪目的光芒。
  若言不動如山,幾乎採取了一種放縱的態度,冷眼看著鳳鳴一次又一次沖向前,再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倒下,然而每次倒下,就算他痛得呲牙咧嘴,究竟還是爬了起來。
  憑著一股小獸的狠勁,竟起起伏伏,跌打摔爬出日出東方,日落西山,周而復始的幾分永恆的味來。
  若言忽然很好奇。
  這小東西,會不會堅持到最後?
  鳳鳴本來也沒有弱到這麼可憐兮兮,但中毒後的鳳鳴歷經磨難,體質虛弱,還要斷了骨頭,兩人實力根本不成比例,若言可以說勝之不武,但若言還是頗有耐性地接招。
  他不想要鳳鳴的小命,沒有再次對鳳鳴的斷骨處下手,只是不斷找到鳳鳴攻勢的破綻,或踢或拍,施施然地把他震退,就像一隻高高在上的手,彈開一隻張牙舞爪的螻蟻。
  但他又知道,就算不再攻擊鳳鳴的傷處,那傷口一定還是很疼的。
  每一次動作,不管是摔倒,還是爬起來,沖過來,都帶動著骨頭斷裂的痛,這個人,居然還是沒有休戰的意思。
  白色絲衣上,漸漸染上鳳鳴咳出來的絲絲血色,紅梅越開越豔,幾乎成林,若言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絲煩躁。
  「你真的這麼想死?」
  「我不想死,」鳳鳴暈頭轉向地從地上爬起來,氣喘吁吁,語氣卻認真,「但濫殺無辜者,我不饒。」
  裂骨處,痛到幾近麻木。
  即使麻木,還是獵獵狂痛。
  鳳鳴唇邊帶血,衣衫帶血,虎口帶血,卻終於再次握緊劍柄,光腳砰砰踏過地板,毫不猶豫沖過來。
  被打翻了許多次,傷口越來越痛,他卻越戰越勇,越打越有經驗,越攻越刁鑽。
  狂風一般掠近,一腳踩在若言兩腿之間,膝蓋上撞,劍鋒四十五度斜指,頭卻往下一低,再猛然一抬,像發射的炮彈一樣撞向對方的下巴。
  腳、劍、頭三處齊上,攻勢若狂,內裡卻章法不亂,這位西雷鳴王,畢竟得過名師指點,受過西雷王親傳,打過驚隼島肉搏戰,在不堪言的逆境中,終於發出最有威力的一擊。
  若言眼中驟然爆出精光。
  隨之而起的卻是不耐煩的憤怒。
  這憤怒不是因為鳳鳴的攻擊太犀利,而是因為鳳鳴的不領情,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手下留情,再有趣的遊戲重複了幾十遍也會變得令人心煩,既然不知進退,就必須嚴厲教訓。
  若言反手提劍,這次不再橫拍,而是直刺,劍尖正對右胸那根斷骨,這一招十拿九穩,攻敵必救,鳳鳴必須放棄攻勢,側移斜腰,或後退一步才能避過,而不論他怎樣選擇,若言的下一招已經在等著他,而且絕對能把他制住。
  他要把這叫人生氣的小東西抓住,掀翻在地,壓在他身上,蹂躪得他死去活來,再看看他還敢不敢說那個狂妄囂張的「打」字。
  這是若言順手拈來,而且順理成章的對策。
  其實,他的計算本來沒大錯。
  問題在於,他現在的對手,那個咳血咳得一塌糊塗,腦神經已經失去思考能力,敗了又敗,打了又打的西雷鳴王殿下,蕭家少主閣下,根本就不是一個順理成章的貨色。
  對著這招攻敵必救,鳳鳴沒有側移,沒有後退,而是非常不順理成章地,乳燕投林般瘋狂,義無反顧迎了上去。
  嗤。
  利器紮入身體的聲音輕微,卻震撼人心。
  劍尖刺破皮膚,把已經破裂的肋骨一分為二,再直直紮入肺部。
  大量的血湧出來。
  從劍尖刺穿的胸膛爭先恐後地湧出來,從鳳鳴口中令人心悸地湧出來,一下子染紅了若言不敢置信的深沉黑眼。
  他猛然伸手,抱住眼前這人,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嗤。
  依然是利器紮入身體的聲音,不過這次在一瞬之後,燃起了不可思議的劇痛。
  若言低頭,看見自己親手扔給鳳鳴的長劍,正被鮮血澆過劍身,而劍尖,已經紮進自己強壯結實的左胸。
  紮得很深。
  深及心臟。
  「你……!」
  一字暴吐,倏忽而斷。
  輝煌寢宮,赫赫龍床之側,驀然陷入死亡前特有的僵持寂靜。
  蚍蜉撼大樹。
  小土狗對大野狼。
  無數次倒下,無數次爬起來,鳳鳴對著那攻敵必救的一招,沒有去救,悍然用身軀迎上劍尖,換來的就是這個——同樣紮在若言身上,而且是左胸心臟上,狠狠的一劍。
  這是拼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這是我命換你命,俗語中常說的,非常愚蠢的兩敗俱傷經典案例。
  但這,也是鳳鳴內心裡最堅韌的一塊鑽石,熠熠閃耀於這時代最暴戾君王眼前,向他證明,他從不曾懂得的那些道理。
  亡國者和平民百姓的性命,也有價值,也有人在乎!
  有人,會為這些沒有留下名字的人復仇!
  濫殺無辜者。
  我!不!饒!
  鳳鳴用破碎的肺,滿口的血,告訴若言,只要夠堅持,夠毅力,這個世界上,始終還有公平。
  天地有正氣。
  生命無尊卑。
  殺人者,人亦殺之。
  就如他不順理成章地退避,所以若言必須也很不順理成章地,中這要命一劍。
  這就是,西雷鳴王的——公平。
  夢中相遇,離王寢宮,濺血五步。
  若言和鳳鳴一人狠挨一劍,如一對被兩根鐵簽串一塊的紅布人偶,親親密密,同時倒往地上。
  「現在,」鳳鳴喘著氣,臉色青白,齜牙咧嘴地朝若言一笑,「懂了吧?」
  「懂了。」若言也一笑,撐著一口氣,「本王今日若不死,必追你至大海盡頭,神山峰下,囚你生生世世,以報此仇。」
  呃?
  好像彼此對懂了的意思……理解得不怎麼一致?
  鳳鳴在胸口劇痛,呼吸越來越艱難的情況下,模糊地想,要不要再口頭教育一下這朽木不可雕的離王?
  但轉念一想,如果自己真要掛了,這最後的時間應該省下來思念容恬。
  唉。
  不該想容恬。
  一想就心碎欲絕,魂斷神傷。
  一分鐘前還自以為勇敢無敵,能把若言幹掉,現在一想要和容恬永別,而且是死在若言的夢裡……
  自責懊悔還來不及泉湧而出,萬馬奔騰,身邊的男人忽然垂死掙扎,把他緊緊摟住了。
  「你幹什……嗚!」
  雙唇被狠狠覆蓋。
  抱得緊,劍紮得更深一寸,穿透肺部,鮮血湧上喉嚨,口腔裡被伸過來的舌頭一陣翻攪,血腥味越發濃重。
  「容恬配不上你。」低沉一句,輕震耳膜。
  結束恣意強吻,離王不顧已經深入胸膛的利劍,更強悍地靠近,撕開在劍戰中劃得七零八落的染血絲衣,一口咬上那深惡痛絕的乳上圓環。
  他配不上你。
  不許戴他的東西。
  咬著,狠狠甩頭,一扯!
  血珠呈弧形濺向半空。
  象徵心毒禁錮的乳環,被鳳鳴曾經最畏懼的男人,若言,在頗有喜感的誤會和嫉妒下,囂張跋扈,充滿佔有欲地扯脫。
  被惡狠狠扔向寢宮大門方向的乳環,在空中掠出一絲暗影。
  落地之前,瞬間化為輕煙……
  「啊------!」
  鳳鳴淒厲慘叫,衝破雲霄。
  眼睛瞪大,幾乎撐裂眼眶。
  璀璨光芒,就這樣如旭日驟升,潑灑般破入眼簾,照出腦子一片蕩蕩悠悠的空白。
  再定睛一看,眼前模模糊糊,許多身影滿是擔憂地晃動。
  「鳳鳴?鳳鳴?」
  「少主?」
  「鳴王,你醒醒……」
  容恬在床邊抱著他,不肯釋手。
  即使是自控力驚人,處事冷靜的西雷王,也被鳳鳴昏睡中忽然發出的慘叫逼出一身冷汗。
  容虎跪在床前,一臉恨不得自盡贖罪的懊悔。
  「我……」鳳鳴悠悠睜開眼,沒有焦距地緩緩轉了轉眼珠,半天隻發出一個單字。
  噩夢就是噩夢,醒了還是好痛。
  肋骨好痛,右肺好痛。
  依然滿口血腥味。
  「鳳鳴,你剛才又昏過去了。醒了就好。」
  「容恬,我……」
  「不要說話,」容恬溫柔地注視他,強笑著,「休息一下,我陪著你。」
  「我好像……」
  猛地一口鮮血湧出,衣裳錦被一片,盡染殷紅。
  眾人駭然驚呼。
  鳳鳴反而咧嘴一笑。
  原來,這心毒噩夢裡,陽魂受到的傷害,真的會影響現實中的身體呀。
  「我好像把若言在夢裡……幹掉了。」
  話音剛落,氣力已盡。
  鳳鳴雙眼一閉,往後癱倒,倒在容恬溫柔溫暖的臂彎之間。

  第六章

  「豈有此理。」
  「簡直豈有此理。」
  「這是天底下最豈有此理的事!」
  烈日下,民夫們像密密麻麻的小螞蟻,肩扛重石,手抬橫木,滿身汗水泥濘地在石場和城牆之間往返。
  民夫很辛苦,監工的官吏們也一臉焦急,心頭像爬著十萬隻螞蟻似的。
  已經是日以繼夜的趕工,但要在大王指定的日期前,把書穀城的城牆修築完工,依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可如果不能把這件事辦好,大王發怒,不但城守大人要倒楣,連底下這些小官員恐怕也要被牽連倒楣。
  「快點!敢偷懶的,通通打死!」一想到自己堪憂的未來,官吏們手上的鞭子又狠狠地揮舞起來了。
  「豈有此理……唉呦!」
  屁股上忽然挨了一腳,肩上扛著一截木頭,正在嘀嘀咕咕發洩的蘇錦超猝不及防,不幸地摔了個狗吃屎,在地上猛然回頭,怒瞪身後的方向,「幹嘛踹人?!」
  就在他摔跤倒地的時候,一道鞭子刷地從他頭頂上方掃過。
  如果不是摔了,恐怕這鞭子就要抽在身上,留下又一道血淋淋,火辣辣的印子。
  「見你太蠢,想把你踹聰明點。」
  綿涯懶得和他解釋,輕踢他一腳,催促他從黃泥地裡爬起來。
  見蘇錦超狼狽不堪地拍打身上那件髒得不能再髒的粗布衣,綿涯搖了搖頭,把原本兩手挽在背上的沉重籮筐,換一隻手拿著,空出另一隻手,彎腰拾起剛才被蘇錦超失手掉落的那截木樁。
  木樁分量不輕,難怪這紈絝子弟扛得要死要活。
  但對從小做慣苦活的綿涯來說,不算什麼。
  「你!呆站著幹什麼?偷懶啊?」耳邊忽然一聲怒吼。
  一個負責監工的小官甩著鞭子,大步走過來。
  人人都在拼死地做活,這髒兮兮的瘦小子居然兩手空空,還滿臉蠢樣,讓人見了就想狠揍。
  「長官,他沒偷懶,剛才是不小心摔跤了。你看,」綿涯立即把手裡的木頭遞給蘇錦超,諂笑著說,「他不正在幹活嗎?」
  「哼!賤民就是賤民,又懶又賤。」
  蘇錦超眼中,頓時怒火熊熊。
  小官卻沒有注意到,罵了一聲,還鄙夷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低頭時滴在黃泥裡的汗珠,讓小官不禁仰起頭,看了看天上可惡的太陽。
  這中午的大太陽,真是要命。
  拼命扇著風,脖子上還是吱吱地冒油。
  與其站在毒日頭下面打罵這些蠢東西,還不如去略為陰涼的棚子下,喝一杯清水。
  小官大發慈悲地決定,放過這偷懶的傢伙好了。
  「再讓我看見你偷懶,就抽爛你的賤皮!豬一樣的賤民!」威嚴地警告一句,官吏轉身離開。
  「謝謝大人,小的一定努力幹活,報答大人的恩德。」綿涯做戲做全套地點頭哈腰。
  蘇錦超氣呼呼地憋站,自從到了這個破地方,他已經從自身的經歷和綿涯的種種恐嚇下,明白了對壓根不知道何謂高貴門第的可憐小官表明自己尊貴的身份,並不能給自己帶來任何好處,而且還可能帶來危險。
  為了光明萬丈的未來,他必須忍辱負重,找到逃走的機會,等回到都城西雷,見了大王,再來清算這屈辱的一切。
  可是今天,他被當眾辱駡了,罵的還是賤民,這個他從前志得意滿,帶著隨從,騎著大馬,在大街上,對他瞧不起的人們常常吐出的那個詞。
  不知為何忽然就受不了!
  蘇錦超猛地爆發了,把手裡的木頭往地上一砸,叉著腰大罵,「賤賤賤!你才賤!你算什麼東西?憑什麼……」
  尚未說完,丟下籮筐的綿涯撲上來,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彪悍地把蘇錦超往角落裡拖。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放開你的手!好髒!都是灰!
  「你剛剛說什麼?什麼賤?好啊,死傻子,你敢辱駡國家官員?」小官雖然走開幾步,但走得還不夠遠,蘇錦超這麼氣急一吼,聾子都能聽見動靜。
  立即轉回來,兇狠地攔在兩人面前。
  「大人,怎麼敢罵您?」綿涯一雙沾滿土灰的大手,把手舞足蹈猶在反抗的蘇錦超死死按住,一邊抬頭憨笑,「他雖然是個傻子,起碼的好歹還是知道的。見大人年輕英俊,神采不凡,所以心生仰慕。他說的是……大人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什麼?」
  「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綿涯滿臉堆笑,「我聽村裡學館的教書先生說,這是西琴的人傳過來的,好像是鳴王說過的話,總之是句好話。」
  小官愣了一愣。
  鳴王一直是西雷百姓愛戴擁護,津津樂道的大人物,坊間關於他的傳聞不絕於耳,甚至曾有無賴之徒,弄了許多怪話抄成小冊子,謊稱是鳴王所言,賣人騙錢,當年竟是風靡過一時,他家老婆居然也買了一本回來。
  這人見花愛什麼的,也不知道在不在小冊子裡。
  「你這種蠢東西,也知道鳴王說過的話……」才說到一半,他想起當下西雷局勢已經今非昔比,心中驀地一懼,忙看看左右。
  幸虧附近的民夫都在淌汗低頭幹活,沒人注意這個角落發生的事情。
  小官的臉沉下來,低喝著訓斥,「大膽無知的賤民,鳳鳴這奸臣慫恿叛國賊容……咳……叛國賊容恬,動搖我西雷國本,是我全西雷的敵人,咳咳咳……」
  這些都是宮廷裡發下的訓令,新大王下了嚴令,各地官員,無論官職大小,職位高低,都必須熟讀熟背,務要分清敵我。
  可憐這些小官小員,從前把容恬視若神明,鳴王形象也是光芒萬丈,滿口都是讚歎仰慕之詞,現在忽然要把他們當不共戴天的最大敵人,開口閉口都要表達出無比迫切把這兩人鞭屍的心情,一時間哪裡拗得過來?
  有的官員並非敢於為已經失去王位的舊大王說話,但舊習慣還在,偶爾提及容恬鳳鳴,都會語帶尊敬,這就大大觸了新大王的黴頭。
  近幾個月,已有不少犯了這種錯誤的官吏被新大王寵信的勤王軍告發,落得身首異地的淒涼下場。
  所以這小官一聽見「鳴王」,立即萬分緊張,為表明自己不想被殺頭的立場,馬上結結巴巴地頌背了一段訓令,但罵舊大王和鳴王的心理壓力真是太大了,短短一段話,咳嗽不斷,忽然又發現跪在腳下的綿涯嘴角隱隱一翹,似乎在竊笑。
  小官氣急敗壞,「找死!」
  舉起手上皮鞭,刷地揮下。
  綿涯沒有躲閃,身子不動聲色地一側,恰好護住了蘇錦超,鞭子落在他右臂和前胸上。
  鞭子破風之聲,一下下無情響起,綿涯早已破爛的衣裳上又多開了幾道口子。
  蘇錦超嘴鼻都被牢牢捂住,滿鼻的塵灰臭味,想起這些污穢不堪的泥正和自己神聖嬌貴的雙唇做親密接觸,氣得在肚裡大罵綿涯混帳!就只為了這個,將來等自己恢復蘇家公子的身份時,也要狠狠痛揍他一頓!
  抽到這只豬滿地打滾!親手抽!
  正在腦海裡想像綿涯被自己抽成滾地葫蘆,抱著自己大腿苦苦求饒的場面,臉頰上忽然一熱。
  不是他興奮到臉紅,而是什麼熱熱的東西不經意濺到了臉上。
  蘇錦超下意識用手一抹,眼睛往袖口上一瞟,艱難地在烏黑骯髒的布料上,分辨出上面一點殷紅,心裡驀地一緊。
  血!
  鞭子沒有抽到身上,那飛濺的血當然不是他的。
  蘇錦超扭頭,鼻子正撞上綿涯的鼻尖。
  從出生的那一天就被無數侍女溫柔、小心翼翼伺候的蘇公子,對疼痛向來格外敏感。大概是近期的經歷鍛煉了他,此時他對鼻尖的痛竟只是皺皺眉就過去了,反而離他近得不能再近的綿涯,忽然張開嘴,露出潔白漂亮的牙齒,然後雙唇攏起,往他撞痛的鼻尖上呵了一口氣。
  但綿涯始終是綿涯,即使做著呵護的動作,眉角還是斜斜吊起,寫滿傲慢的促狹。
  蘇錦超被他一呵,微有感動,再一看他欠揍的表情,感動頓時煙消雲散,而同一時間,視野中的天空呼地刮來一道黑影。
  凝結成暴戾的攻擊,抽在綿涯故意橫出擋住頭臉,也擋住蘇錦超的右臂上。
  刷!
  蘇錦超心臟猛地一跳,仿佛這鞭子抽在心上,恍惚中倒說不出有多心疼,只是一股無緣無故的暴怒。
  本公子還沒抽到的人,輪得到你抽?!
  蘇錦超的眼睛在被罵賤民時,已經現了紅絲,現在聽著破風聲,看著綿涯斑斑駁駁,好像紅漁網似的鞭痕,一雙大眼頓時逼成了血紅色,企圖掙脫綿涯的控制,從石堆的角落裡暴跳起來。
  憑什麼挨打?
  我們吃得比你們少,做得比你們多!
  你們在涼棚下喝涼水,我們曬太陽,流熱汗,手掌腳底都是水泡,扛著重石頭,不留神摔下牆頭就斷手斷腳,有時候還會丟了命,只為了你們要完成築牆的任務,只為了你們能對上頭交差!
  憑什麼還要挨打?!
  何況這男人,喂過我食物,看過我身體,咬過我屁股,親過我嘴唇——只有我蘇錦超能打!
  不許打!
  給我住手!
  住!手!!!
  「住手!」一聲充滿威嚴的喝聲,終於響起。
  能叫出這一聲的,當然不是蘇錦超,雖然他千萬般想喊,無奈綿涯犀利地發現了他的企圖,把他的嘴巴捂得更緊了三分,還惡狠狠瞪他。
  一個男人走過來,很快地把他們幾人用目光不在意地掃了一掃,蹙眉問那小官,「你這是幹什麼?」
  小官並不認識此人,但他當了十來年官員,自然練就了一點眼力,看那男人神色從容,而且身上穿的袍子雖然是不起眼的灰色,卻隱約是絲質的。西雷絲綢品非常昂貴,遠非他這樣的尋常官吏可以買得起,可見這忽然出現的男人,一定非富則貴。
  小官忙把鞭子收了,欠欠腰說,「這兩個賤民,偷懶不幹活,我教訓他們一下。」
  關於前面說的那些鳴王怪話的事,他當然不會愚蠢地說出來。
  倒不是為了保護那兩個沒有任何價值的賤民,而是在西雷現在風聲鶴唳的官場中,任何有腦子的官員,都會儘量避免提及鳴王這種會惹來嚴重麻煩的字眼。
  「民夫偷懶,罰他們多做一點事不就完了。你把他們打傷了,豈不是更耽誤修築?」男人並不如何盛氣淩人,但從話裡顯然可以感覺出來,他的地位在小官之上。
  「是是,您說的對。這位大人,」小官呵了呵腰,賠笑道,「請問您是……」
  「書郡文書許郎深,今天奉郡大人之命,過來看看書穀城的城牆修建。」
  書郡比書穀城要高一級,書郡裡的文書官員,官兒確實是比這書穀城監督城牆趕工的小官要大了。
  小官臉上更是恭敬幾分,「原來是許大人,怠慢了。許大人從郡城過來一路辛苦,不如到涼棚裡納涼休息,我處理好這邊就……」
  「免了。郡大人要我過來,是希望加快修築速度的,要你費心招待,不是反而耽擱了嗎?」不等那小官再說,男人又問,「這裡可有什麼治療鞭傷的草藥?」
  小官一怔,明白過來,瞥了角落裡縮成一團的兩人,笑道,「大人,這些賤民皮厚肉粗,別說幾鞭子,就是上百鞭子,恐怕也抽不死。請大人放心,我這就叫他們滾起來,立即去幹活。」
  許郎深臉上掠過不喜之色,沉聲說,「糊塗。打了兩個民夫事小,但他們這難看淒慘的樣子,讓其他民夫看見,會有什麼後果?最近郡中頗有謠言,說官府為按時建好城牆,派暴徒到處抓良民充苦役……你不用搖頭歎氣,我知道,這不是你們幹的,都是勤王軍幹的。但百姓知道什麼勤王不勤王,反正都算在官府頭上。」
  頓了頓。
  「所以現在做事,必須處處小心,」目光更具壓迫性,問那小官,「要是因你的不謹慎,引發民夫抗議,成夥的怠工,延誤大王交代的事,你一顆腦袋能抵消罪過?」
  這麼一頂大帽子砸下來,小官瘦細的脖子差點砸到骨折,哪裡還敢和對方爭論,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大人說的在理,是小的想岔了,小的立即就去找治鞭傷的草藥!」
  轉頭對綿涯他們瞪了一眼,「便宜你們兩個賤民了。」
  就跑去找草藥了。
  那位許郎深大人,剛才只是朝著綿涯處掃一眼,就只管教訓小官去了,此刻小官已走,他才再度把目光放回到綿涯身上,默然了片刻,不帶情緒地說,「難道還想我扶你?起來吧。」
  蘇錦超趕緊把綿涯扶起來。
  綿涯受的是皮肉外傷,並無大礙,就是流血的傷痕恐怖了點,偏偏蘇錦超對這種流血場面很驚悚,無比堅持地把綿涯當殘廢一樣,認真攙到了不那麼熱的城牆陰影下,挑了一塊平坦的大石頭,用自己的袖子擦了三四遍,然後緊張兮兮地命令綿涯坐在大石頭上休息,一邊頻頻張望,「那臭官,找草藥找到哪裡去了?」
  許郎深不知為何沒有走,反而在這熱火朝天的建築工地上閒逛一般,也逛到了這片極少人注意的城牆陰影下。
  綿涯坐在石頭上,背挨著髒髒的石牆,忽然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
  「怎麼了?怎麼了?」蘇錦超差點嚇得蹦起來。
  「沒什麼,就是想喝水。」
  「混蛋!口渴你說就行了,哼哼什麼?」蘇錦超松了一口氣,忍著想賞這吊兒郎當的傢伙一耳光的衝動,「給本公子老實坐著,我去找水。」
  朝著木樓梯那頭專門放水桶的地方跑去了。
  蘇錦超的背影在視野中變小,綿涯才瞄了那個沉默的男人一眼,冷冷道,「我以為你已經死在了同國。既然還活著,為什麼不和我們聯繫?」
  「遇上了意外。」
  「什麼意外?」綿涯語氣罕見的嚴肅。
  他並不是以朋友和兄弟的身份發問,而是以西雷王手下情報的頭目的身份,在審問這個被派出去報信,結果徹底失蹤了的西雷侍衛。
  自稱書郡文書官員的許郎深,同時也是昔日鳴王身邊侍衛之一的長懷,面對綿涯的責問,臉上露出一絲不願回憶的尷尬,還有深深的愧疚。
  「那一晚,我奉鳴王的命令,回西雷向大王求救,在同澤城外,受到蕭家派來的一個精銳小組的追殺。」
  綿涯作為情報老手,對同國當晚的變亂,事後有做過資料整理,也知道了蕭家內部曾經有人想幹掉鳳鳴的事。
  他略一思索,便問,「洛甯還是洛芊芊?」
  「洛芊芊。」長懷說,「當時我知道,如果不幹掉這個纏上我的小組,我將無法完成鳴王交付的任務,所以我一邊逃過他們設下的種種陷阱,一邊採取反狙殺行動,最後這小組大多數人死在我手裡,但我也深受重傷,失去所有戰鬥力。就在這時,有人救了我,正是他告訴我,蕭家這個小組是洛芊芊派來的。」
  綿涯打量著身著絲袍的長懷,總覺得這一同接受過大王親自調教的兄弟,有點和從前不同,沉吟著問,「這個人,你的救命恩人。你相信他的話?」
  一縷不自然,再度從長懷臉上迅速掠過,快得幾乎抓不住。
  但擅長搞情報工作的綿涯是何等老手,當然不會放過這些微痕跡。
  長懷沉默了一下,回答說,「他雖然是個混蛋,但還不至於在這件事上騙我。他……」
  綿涯懶洋洋把手一揮,「好了,別說這些雞毛蒜皮,先挑重要的事說。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詐死?」
「我沒有詐死,是你們以為我死了。我身受重傷,鳴王和大王那邊情況又多變,所以沒有倉促聯繫。這次沒有完成向大王報信的任務,是我的責任,等我見到大王,自然會請罪……」
  「好了好了,這也是雞毛蒜皮,你說重要的。」
  「你要我說什麼重要的?」長懷終於忍不住,瞪向綿涯。
  嗤。
  嫌血黏糊糊地流在皮膚上不舒服,綿涯撕下袖上一塊髒布,隨便在手臂上擦了擦,抬頭一看,長懷還在居高臨下地瞪著他,等他回答。
  綿涯被逗樂般的一笑,「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虧你在鳴王身邊呆了這麼久,管你是重傷還是詐死,只要你還活著,這就是最重要的事。我們的兄弟,如今少一個就是少一個了,連蕭家都損失了不少人……不說喪氣話,鳴王要是知道你沒死,一定很高興。大王也會高興。」
  長懷沒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心頭頓時暖熱,繃緊的臉不由溫和起來,微笑著說,「我也不是什麼事都沒幹,前陣子小柳出了點事,我去了一趟永殷……」
  「什麼?永殷太子府是你燒的?」綿涯立即聯想到那件大事了。
  連永殷太子都在大火中燒成重傷。
  所以永逸王子才不得不離開烈兒身邊,趕回永殷調查這驚天大案。
  「當時情勢只能如此。」長懷聳肩,無辜得像他只是點了一個不怎麼受歡迎的篝火堆而已。
  「那小柳呢?」
  「受了傷,不輕,我們在照顧他。」
  「我們?」綿涯眯起眼睛。
  長懷正要說話,腳步聲傳來。
  長懷迅速地低低說一聲,「晚上碰面再談。」
  轉到城牆後,身影消失了。
  「讓開讓開,水來了。」蘇錦超雙手捧著一個破瓦碗跑來,半碗涼水在裡面晃來晃去。
  到了綿涯面前,把碗往綿涯嘴上一抵,喘著氣說,「喝,快喝,累死本少爺了。你這傢伙,真是有比神山還高很大的福氣,才能喝上本少爺親自給你倒的水。」
  綿涯老實不客氣地張嘴,咕嚕咕嚕喝了下去,打量蘇錦超一眼,似乎比剛剛離開前更灰頭土臉了。
  「和人打架了?」
  一提,蘇錦超就火冒三丈,「這群該死的貪官!上千民夫在烈日下幹重活,他們就只給三個木桶裝水,怎麼夠一輪喝的?剛才幸虧我跑得快,桶底還剩一點,都給我拿碗裝了。沒想到一個男的過來說要喝,我不肯,正要打架,一個監工過來罵人,那男人後來被監工命令拿木桶到河邊打水去了。不過這樣和他一鬧,水也只撒剩了半碗。」
  他雖然很惱火,綿涯卻聽得心裡一松。
  這蠢材,少看住一點就惹事,剛才如果不是監工過來,恐怕他不知道要被揍成什麼慘樣,在這種地方做苦活的民夫,揍人的拳頭都很硬。
  「奇怪,為什麼本公子偶爾倒一次水,都那麼倒楣遇上有人搶,而你每次去倒水都很順利?連飯食也能拿到最大盤的?」蘇錦超疑惑地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
  「因為我長得英俊,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綿涯立即給出答案。
  蘇錦超賞他一個老大的白眼,又開始不耐煩地四處張望,「那官吏不是去拿草藥嗎?死哪去了?還不快點滾過來!」
  「看來我受傷你很心疼啊。」
  「放屁!」跟著綿涯多了,優雅的蘇家公子難免也染上了一點低俗言辭,「你是本公子的,只有本公子可以揍。如果本公子還沒有機會揍你,你就死了,那豈不是本公子今生最大的遺憾?」
  綿涯斜眼掃他一下。
  心想,本鐵漢違逆王令,沒有把你小子煎皮拆骨,吃得一根小嫩白手指都不剩,那才叫今生最大的遺憾!
  日落西山,一天的苦力活總算熬過去,監工的喝聲遠遠傳來,民夫們終於可以放下沉重的木頭和石塊,拖著疲憊步伐往發放晚飯的地方聚集。
  為了趕上城牆修築的限期,書穀城算是下了點本錢,對民夫們的吃食並不克扣,晚飯不但有去年陳米熬的粥,居然還每人發一個饅頭。
  這些食物看在蘇錦超眼裡,比他家的狗吃得還不如,何況民夫多,食量大,發放飯食不但要排隊,為了多拿一個饅頭,還經常要和人爭鬥,這種賤民,不!這種無知無氣量者所為,蘇公子嗤之以鼻。
  但是……在狠狠挨了幾頓餓之後,蘇公子終於明白過來,他可以對那些沒儀態的傢伙嗤之以鼻,但絕對不應該對自己咕咕叫的胃嗤之以鼻。
  「你坐著,我去領飯食。」看著暮色下密密麻麻排成長龍,等待發晚飯的隊伍,蘇錦超很有義氣地挺身而出。
  一直以來,打水領飯這種事都是綿涯去幹,今天他因為自己被皮鞭抽了一頓,蘇公子還是挺有同情心的。
  綿涯一把將他拖了回來,翻個白眼,「等你領飯食回來,我都餓成乾屍了。還是你給我坐著吧。」
  真是嬌滴滴的公子哥兒,今天去倒一杯涼水,就差點被人打了。
  再去勞累了一天,餓得眼睛發光的人群里弄吃的,更不知要惹出什麼事來。
  綿涯走向發飯處,腳步輕鬆,鞭傷對他來說似乎一點妨礙都沒有,蘇錦超遠遠看著他消失在人群中,像一滴水混進了井裡。
  不一會,他又忽然從另一個地方鑽出來,手裡已經端了兩個裝得滿滿的瓦缽。
  「吃吧。」
  蘇錦超接過瓦缽,低頭嗅了嗅米粥,倒不是餿的,只是透著一股黴味,他皺了皺眉,默默地開始喝。
  綿涯蹲在地上,一手端著瓦缽,眼角瞅著他,見他一聲不吭的慢慢喝著,心忖,這小子要是老實起來,倒也不惹人討厭。
  再瞅一眼。
  又心忖,貴族就是貴族,喝個陳米粥,竟然也能喝得這樣斯文。
  兩人沉默著把粥喝完,綿涯又從懷裡拿出兩個饅頭,分了一個給蘇錦超,饅頭摻著不知道什麼雜糧米糠,又硬又難吃,可如果不吃,明天的活哪裡有體力去做?
  蘇錦超每咬一口,就要伸直脖子,拼了命咽下去,好半天,總算吃完了。
  「還要嗎?」綿涯變魔法似的,又從懷裡掏了一個饅頭出來。
  蘇錦超搖頭,心裡很驚訝綿涯為什麼每次都可以弄到超過定額的吃食,在人人都想多吃點的民夫群裡,這樣做可要相當有本事才行。
  本事如果不夠大,連限定的自己分內的吃食都未必可以領到。
  開始時蘇錦超總要追問綿涯,他是怎麼做到的,但綿涯每次都神秘地笑笑,回答說,「你認了小肉蟲這個名字,我就告訴你。」
  蘇錦超哪裡肯答應。
  所以即使百思不得其解,現在他也忍住好奇,不再問了。
  在廣場上吃完晚飯,兩人弄了兩碗水咕嚕咕嚕喝了,站起來肩並肩往睡覺的工棚裡走。
  「我們一定要想辦法逃出去。」蘇錦超咬牙切齒地說。
  「嗯。」
  「嗯什麼?你快點想辦法。」
  「為什麼該我想辦法?」
  因為你本事大!
  蘇錦超心裡這樣想,嘴上卻很硬,「因為是你很蠢地讓我們兩個被抓來做了民夫的!」
  「我還很蠢的沒有讓你被勤王軍那幾個小子的馬踩死呢。」
  「哼。」
  「哼。」綿涯也哼。
  要逃出這民夫營,對他來說易如反掌,他卻一次也沒有嘗試過。
  逃出去又如何?
  一旦逃出去,蘇錦超一定吵著回家,自己是護送他回到西琴,看著他走進他金碧輝煌的家,還是就此分手,永不相見?
  大王要自己利用他。
  他卻,只是一個出身高貴,而心智未開的小笨蛋罷了。
  天天做苦力,吃陳米粥,還要冒著挨鞭子的風險,對蘇錦超來說,也許是今生未曾到過的地獄,對綿涯來說,卻不足一提。
  給小肉蟲遮風擋雨,擋鞭子,給小肉蟲搶水爭飯,晚上和小肉蟲躺一張髒兮兮的硬木床,綿涯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挺好,不妨長久一點。
  這些想法,如果被身邊的蘇錦超知道,不知道會把自己恨到什麼樣子。
  綿涯轉頭瞥蘇錦超一眼,似笑非笑。
  「也許可以試試爬牆,那邊那道高牆,爬過去就是城外了。」蘇錦超正沉浸在自己的計畫中。
  「牆外有一隊駐兵,配有弓箭,你還沒有下到地面,就已經被射成刺蝟了。」
  「喬裝成送飯的人混出去?」
  「送飯的人也是民夫,只是住到另一個民夫營。你是打算從一個民夫營再逃到另一個民夫營?這倒很有創意。」最後這個詞,是從鳴王那裡聽來的。
  「呸!」
  彎腰走進低矮簡陋的供民夫睡覺的工棚,同棚的工友大多數回來了,屋子裡彌漫著難聞的汗味和腳氣,木頭混亂搭起來的大通鋪上橫七豎八地躺了不少人,有人仰面朝天敞著四肢,震天雷動般的打鼾。
  但靠近唯一的小窗戶的角落卻空著,沒有人敢佔據,那是整片大通鋪看起來最乾淨最舒服的地方,也是這些日子蘇錦超和綿涯的睡處。
  能在工棚裡佔據最好的睡覺位置,顯然是綿涯稍稍展露過實力的結果。
  「綿涯大哥,你回來了。」一個瘦小的身影興奮地跑過來,看見綿涯手上糊著亂七八糟草藥的手臂,臉色一變,「你挨了打?」
  同是在這裡幹活的民夫,當然對挨鞭子這件事很熟悉。
  這小傢伙叫四環,其實已經十八九歲,大概是總吃不飽,腳短身矮,個頭長得還不如十五歲的男孩子,跑來修築城牆,正是貪這裡供應飯食。
  「小事。」綿涯摸摸四環的頭,「吃了晚飯沒有?」
  「饅頭被人搶了。」四環黯然。
  人小力薄,總是容易受欺負,被搶饅頭這種事,他也很熟悉。
  綿涯從懷裡掏出剛才蘇錦超拒絕的饅頭,丟到他懷裡。
  四環頓時喜笑顏開,卻不捨得吃,把饅頭珍惜地放到懷裡,「這個留給我娘。」
  綿涯知道他家裡只有一個瘸腿老娘,隔天總要走幾裡山地來探望兒子,給兒子縫補漿洗衣服,四環想著家裡老娘吃不飽,總努力地想省點口糧下來。
  「不吃飽你明天怎麼幹活?小心又挨鞭子。你吃了那個,這個留給你老娘。」綿涯在懷裡又掏了一個饅頭出來,丟給四環。
  「你這衣服裡到底藏了幾個饅頭?」蘇錦超不可思議地問。
  「很多。你要是餓了,我能再弄一個給你吃。」
  「我不餓,我就是懷疑四環的饅頭是不是讓你給搶了。」
  「不是綿涯大哥,是隔壁房那個高老六,最是橫行霸道的。」四環得到兩個饅頭,喜不自禁,一個放懷裡留給老娘,一個拿在嘴邊就狠狠地咬,看見蘇錦超在大通鋪上東看西看,似乎在找什麼東西,連忙想起來說,「蘇大哥,我娘今天來過,她說你和綿涯大哥常常照顧我,她又不會別的,就把你們的髒衣服拿去洗了。等洗乾淨了,晾乾再給送過來。」
  綿涯不贊成道,「四環,你不該讓你老娘累著。」
  四環苦著臉說,「綿涯大哥,她不聽我的,你就由她去吧。再說,我看蘇大哥是很愛乾淨的人,總抱怨不乾淨的衣服穿在身上癢,正巧老娘上次來聽見了。」
  蘇錦超堂堂名門子弟,從小被簇擁得如眾星拱月,現在被一個又矮又瘦的平民傻小子稱為大哥,既不感到自豪,但也不至於有什麼意見,發現有人肯幫自己主動洗衣服,倒挺高興,頓時對四環的態度好了點,點頭吩咐道,「那衣服上面磨了兩個洞,叫你老娘仔細補一補。」
  「好嘞!」
  等大家睡下,工棚裡僅有的小油燈也吹熄了。
  鼾聲此起彼伏。
  到了深夜,綿涯眼瞼無聲打開,眼神清醒得像是從來沒有睡著,發現右臂沉沉的,原來是被身邊的蘇錦超抱住了,把半邊臉也貼在自己上臂。
  月光從小窗照進來,銀白一片,倒把酣睡之際的蘇錦超照得臉上棱角柔軟了許多,竟有點嬰孩般的嬌憨。
  綿涯悄悄把他抱住自己的手撥開,扶著他的頭靠到枕上,自己翻身下床。
  不料蘇錦超平時貪睡,這一晚卻因為綿涯身上有鞭傷,不知不覺在意起來,被綿涯一撥一扶,居然模模糊糊間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
  發現綿涯正要離開,蘇錦超嚇了一跳,立即徹底醒了,爬下床用力把綿涯抱住,壓下聲音驚惶地問,「你要丟下我逃跑嗎?不行,你要帶著我。」
  「我只是去偷饅頭。」綿涯小聲說。
  「都吃飽了,幹嘛半夜還要偷饅頭?」蘇錦超不是笨蛋,聽見綿涯壓著嗓子說話,自己的聲音自然也放得輕了。
  「明天不是還要吃嘛。」
  「你騙人。」
  「你不信,我帶著你一塊去。」
  「好。」
  綿涯回過頭來,朝他一笑。
  蘇錦超正覺得這一笑似乎有些意味,還在思索,耳邊一陣風聲,後腦就挨了一掌,當即眼前一黑,往地上癱倒。
  綿涯把差點栽到地上的蘇錦超抱住,放回床上擺好,忽然感到一點異樣,霍地轉頭,發現一雙小眼睛正在漆黑中盯著他。
  原來四環也被驚醒了。
  綿涯把四環叫過來吩咐,「我出去看看月亮星星,你別吵醒別人,幫我照顧著蘇大哥。」
  四環當然不相信他是出去看月亮星星,不由問,「綿涯大哥,你是去偷吃的嗎?」
  綿涯哭笑不得,點點頭。
  這個四環相信了。這些天來,綿涯大哥常常給他饅頭,要不是偷的,哪來這麼多饅頭?
  綿涯吩咐過四環,見蘇錦超躺在大通鋪上,姿勢有點歪,幫他扶正了點,枕在破枕頭中間,不禁又摸了摸他的後腦,沒有摸到腫塊,略為放了心。
  就溜出工棚去了。
  工棚外和石場附近都有夜間巡視的衛兵,這種粗糙的警戒,綿涯一點也沒看在眼裡,像魚在水裡暢遊一般,無聲無息、輕鬆簡單地溜出工地,往白天和長懷匆匆約定的地方趕去。
  到了約定的石橋底,並不見長懷的身影,綿涯正默默往四周觀察,忽然看見一艘只能容四五個人的帶篷小舟,悠悠閑閑地在水面上蕩過來,撐船的人戴著斗笠,天色又暗,看不清顏面,但綿涯卻一眼認出那是長懷的身形。
  小舟到了岸邊,長懷低聲說,「上船。」
  綿涯依言上船,矮身鑽進船篷裡,卻發現裡面已經坐了一個男人,豆大的油燈照出他那張臉,五官漂亮得令人心煩意亂。
  綿涯一怔。
  也虧他天生有認人的本事,很快就從記憶裡找出這個不太熟悉的傢伙——當年在軍中選拔試中見過,這傢伙不知是哪一營裡挑出來參加選拔的。
  「狼裔?」
  「你認識我?」狼裔微微挑起好看的眉。
  綿涯笑了笑,「從前遠遠見過一面。」
  一面之緣罷了。
  當日選拔試,狼裔很丟臉地被長懷踢下擂臺時,綿涯剛好站在擂臺下看熱鬧。
  「你就是長懷說的那個救了他的恩人?」綿涯問。
  長懷把船撐離岸邊,任它隨意飄在水面上,放下竹篙低頭進來,正好聽見綿涯發問。
  他立即瞪著狼裔,目光既是警告,又帶著一絲尷尬的懇求。
  狼裔臉上露出邪氣的笑意,對綿涯說,「救他一命,我可是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幸好長懷也不錯,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所以他發了誓,要跟在我身邊,為我服務三年。」
  「三年?」綿涯掃長懷一眼,「那大王那邊怎麼辦?」
  「就是,長懷也放不下你們那個大王,所以後來,他又害我不得不再拼上自己的性命,救了你們大王一個手下,小柳你應該認識吧。」
  潛入永殷太子府,把小柳救走,還放上一把火,燒得半天紅雲。
  這豐功偉績要是被抓住,確實是要賠上一條命的。
  狼裔這樣說,倒也不算誇大。
  但狼裔的說話、表情、態度,都帶著令人不舒服的邪魅,也許是因為他那張臉實在漂亮得天理不容,同是男人的綿涯見了,總覺得有一種想揍他一頓的欲望。
  當然,綿涯只是想想罷了,先不說狼裔現在擺出來的關係是友非敵,就憑他從狼裔身上嗅到的危險氣味,就足以提醒他不要小看眼前這傢伙。
  「難道你也要小柳知恩圖報,為你服務三年?」綿涯沒好氣地問。
  「這個嘛,長懷很夠義氣,主動把小柳的三年也承擔下來了。所以,他現在要跟我六年。」狼裔說,「這件事,麻煩你轉告你們大王。」
  「什麼你們大王我們大王,你身為西雷士兵……」
  「我早就不是西雷士兵,如今流浪於天下,今日同國玩玩,明兒北旗歇歇。西雷嘛,沒什麼美好回憶,儘量能不來就不來。」狼裔打斷綿涯的話,「今晚肯過來和你見面,一是要你幫忙傳話,二是……長懷這討厭的傢伙,總是念念不忘他那更討厭的職責,苦苦求我再幫你們大王一個忙,把一些重要消息告訴你。」
  「你說誰討厭?」長懷冷冷地問。
  狼裔抬頭看著長懷,忽然得意地抿唇一笑,打趣他問,「你的那個化名,還記得嗎?」
  長懷頓時大窘。
  他那個叫許郎深的化名,正是狼裔蠻不講理地逼他用的,看似中規中矩,內裡卻另有深意,細究起來,就是已經允「許」「狼」裔擁有長懷的「身」體的意思,何等下流齷齪。
  要不是受不住狼裔那些無恥、可惡、卑鄙、令人羞憤到死的床笫手段,長懷萬萬不會答應這個化名。
  綿涯觀察力驚人,見長懷被綿涯一句反問,逼得臉紅脖子粗,憤怒中卻隱隱藏著羞澀曖昧,知道這兩人之間施恩與報恩的關係,遠比外人想像的複雜,所以對這方面沒有刻意探問,只挑著對他來說最敏感的地方問,「你們有什麼重要消息?」
  長懷正要開口,狼裔說,「你歇著,我來說。」
  長懷反瞪他道,「我說話又沒犯你那十八條規矩。」
  狼裔也對他一瞪,「怎麼沒犯?第一條,你不能做讓我不高興的事。我不高興你和別人說話,不行嗎?再說了,今天擅自跑到城牆那去和這人說話的賬,晚上我再和你算,你自己記著。」
  綿涯心道,老弟,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長懷卻顯然很忌憚狼裔的威脅,哼了一聲,果然安靜下來。
  由狼裔開始和綿涯討論重要消息。
  「現在西雷王座上那傢伙,他的叔叔瞳劍憫,你認識吧。」
  「認識。」
  「瞳劍憫失蹤了,你知道吧?」
  「知道。」
  「你們大王想不想知道瞳劍憫的消息?」
  「想。」
  瞳劍憫的失蹤,至今仍是西雷王宮嚴守的秘密,但容恬憑藉自己埋下的暗線,已經察覺到這詭異事件的發生。
  像瞳劍憫這樣的掌兵老將,正是西雷朝中老臣的中流砥柱,儼然代表了老臣派的勢力,同時他又是瞳兒的親叔叔,身份更為特殊。
  他的失蹤,極可能進一步激化西雷新舊兩派臣子的矛盾,但也可能正是瞳兒奪取西雷老臣權柄的一個手段。
  從得到這個消息那一天,綿涯就收到容恬指示,要儘快弄清楚瞳劍憫失蹤事件的來龍去脈,尤其是瞳劍憫現在的下落——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瞳劍憫現在在哪裡,你知道?」
  「等等,先聽我把問題問完。」狼裔不急不忙,換了個話題,「鳴王和單林的賀狄王子,是不是達成協議,開了一條雙亮沙航線?」
  綿涯毫不猶豫地點頭。
  鳴王成功開拓出雙亮沙航線,是一件幹得很漂亮的事,估計全天下的王族權貴,當然除了他們家大王容恬之外,個個都眼紅羡慕得要死。
  此事人人皆知,用不著向狼裔隱瞞。
  狼裔眼中精光爆閃,接著問,「聽說賀狄王子很夠義氣,不但願意向鳴王提供雙亮沙,同時還附送了煉鑄秘法,教鳴王怎麼把雙亮沙運用在鑄造上,從而制出犀利兵器?」
  綿涯沉默。
  他是情報頭目,自然對各種情報的保密性猶為看重。
  這件事雖不是什麼極重要的機密,卻也不該對狼裔這個立場未確定的人亂說。
  長懷忍不住抬起頭,對狼裔緊皺濃眉,「你又想幹什麼?」
  狼裔說,「你別問。」
  長懷對他為人行事已經十分瞭解,冷著臉說,「不問我也知道你在想什麼,別癡心妄想,雙亮沙航線是鳴王歷盡辛苦才弄出來的,憑什麼讓你這不相干的傢伙佔便宜?在你心裡,除了豪取強奪,無恥勒索,難道就再沒有別的了?」
  狼裔有趣地問,「我說我心裡有你,你難道肯信?」
  長懷恨恨不已地瞪他一眼,不肯糾纏在這個問題上,想到讓狼裔繼續和綿涯談下去,反而不如自己快刀斬亂麻的解決,心裡打定主意,轉頭對綿涯沉聲說,「瞳劍憫在書穀城守府裡藏著,我們也是在很偶然的機緣下發現了這件事。接下來該怎麼辦,你自己決定。」
  狼裔俊美如妖的臉驀地一變,冷冷問,「你又和我對著幹?」
  抽出腰間匕首,一甩手,匕首篤地一聲,釘在長懷腳前隔了不到一分的木板上,鋒刃大部分插進木中,只剩把手露在外頭,嗡嗡亂顫。
  準頭和力道都令人側目。
  長懷也被他的威脅激起憤怒,揚著臉說,「他不是你的大王,卻是我的大王。你讓我做了逃兵,還要我做一個勒索他的叛徒嗎?」
  他不再理會狼裔,繼續對綿涯說,「小柳現在和我在一塊,論理,他本該立即回去見大王的,但他在永殷王子府裡受了拷打,傷情很重,等他身體好些可以走動了,我會想辦法讓他平安和大王見面。至於我……」
  狼裔的目光充滿危險地瞄過來。
  長懷卻瞧都沒有瞧他,語氣低沉地說,「我既然答應了六年,就不能做無心無義之人。」
  狼裔眼中寒氣頓時消去幾分,複又不甘心地冷笑,「瞳劍憫的下落是我冒著危險打聽出來的,本來要和鳴王做點買賣,以後吃喝穿住的錢都不用愁,現在被你一句話就賣了。這筆帳怎麼算?」
  長懷臉色難看地問,「你想怎麼算?」
  狼裔立即奸猾如狐地提出條件,「至少值四年。」
  綿涯一直暗中觀察他們兩人的對話,感覺又詭異又緊張,此刻聽見狼裔提的條件,心想不妙,長懷栽了六年在你手裡,已經夠倒楣了,難道還要加夠十年?
  他和長懷好歹分屬同僚,擔心長懷又要吃虧,趕緊插話說,「瞳劍憫這個消息,對我們非常重要。雙亮沙事關重大,我不敢亂下決定。但如果是要一些錢財方面的賞賜,我想鳴王是不會吝嗇的。」
  對這一點,綿涯有絕對的信心。
  這個世界上,若論財大氣粗,疏財仗義,西雷鳴王認第二,絕沒有人敢認第一。
  或者說,鳴王根本就是一個對自己到底有多少錢,還有他隨手送人的那些寶物到底值多少錢,完全沒有概念的人……
  不料狼裔剛剛還擔心吃喝穿住,現在話題一旦轉到長懷身上,立即就變了態度,「這是兩回事。長懷已經把消息洩露給你,我自知沒有資格再要求鳴王什麼。不過既然是他不經我同意就開了口,他就應該負起責任。我是喜歡錢,但錢不可能抵消他的責任。」
  綿涯還要說什麼,狼裔把手一擺,肅容道,「這是我和長懷之間的約定,外人不用插嘴。」
  綿涯看看長懷沉默的樣子,知道狼裔說的可能是真的。
  長懷和狼裔之間約定了什麼?
  長懷簡直就像個有苦不能言的小媳婦一樣苦悶。
  狼裔卻咄咄逼人,眼睛盯著長懷,「你騙我到永殷把你的好朋友小柳救出來,說以後什麼都聽我的,我差點死在永殷追兵的亂箭之下。為了給小柳找靈藥,又要我去闖同國宗廟的靈塔,害我差點掉了一條胳膊。你說過的那些話,還算不算數?」
  一邊說著,一邊刷地一下,把衣襟左右扯開。
  露出觸目驚心的箭傷刀疤。
  狼裔身軀修長柔韌,膚色比一般男人白皙,原本極為漂亮,現在多了這些傷痕,對比之下,更顯得猙獰恐怖。
  右肩上一道大傷用紗布包紮著,從後肩延至鎖骨下方,猶在默默滲血,可見當時惡戰的程度。
  「長懷!我們之間的約定,你還認不認?」
  長懷一掃他身上,立即移開了目光,表情更為糾結複雜。
  半日,倔強地把眼睛反盯到狼裔臉上,咬牙道,「要不認,我早就走了,難道你還有本事把我抓回來?」
  狼裔心情一下子愉悅了許多,邪笑著說,「又不是沒抓過。你不過小看我現在受了傷,不信你試著逃一次?我就像上次一樣……」
  「不必說了!」長懷唯恐他當著綿涯的面說出那些讓他難堪的事來,搶在他前面斬釘截鐵地說,「我承認沒有遵守約定,擅自洩露了你打探回來的消息。不就是要小氣地算帳嗎?四年……四年就四年!」
  頓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補充條件,「你把瞳劍憫從城守府裡偷出來交給大王,我就再欠你四年。」
  「不好。」阻止的是綿涯。
  「好!」狼裔鼓掌道,「就這麼定了。」
  博間王宮。
  鳳鳴醒來後只說了一句話,就又吐血暈過去,鬧得人仰馬翻。
  西雷和蕭家的大夫經過輪番診斷,惴惴不安地討論後,得出了連他們本人都不太敢相信的結論——鳴王受了嚴重的傷,傷及肺腑。
  「確定沒有弄錯?」
  「確實是匪夷所思,但是……」張大夫也是一臉迷茫,「檢查之後,我們發現,鳴王甚至……甚至有一根肋骨還斷了……」
  「這怎麼可能?」
  「鳴王暈倒的時候絕沒有撞傷,屬下敢用人頭擔保,當時就牢牢抱住,哦不,是牢牢扶穩了他。」
  「少主一直躺在床上,為什麼會肋骨斷裂?自從他暈倒,我就一直守在床邊,沒有離開過一步。」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既然受了傷,」容恬回頭,掃眾人一眼,不怒自威,「那就治。」
  「是。」眾人肅然領命。
  廊下迅速開出藥方,配藥、稱藥、熬藥、驗藥,一概配上信得過的心腹去做。
  殿外供奉著病者常常拜祭的平安天神,殿內藥香撲鼻。
  侍奉的腳步在內屋進進出出,緊張嚴肅,沒有任何人敢喧嘩咳嗽。
  除了容恬,容虎和曲邁代表著西雷蕭家兩派人馬,也守著屋裡寸步不離。
  秋星秋月不在,三大侍女只剩下秋藍一個,她更是全部心神都放在鳳鳴身上,熬得眼睛通紅,卻堅決不肯去休息,趕也趕不走。
聽說鳴王出了事,身為主人的永殷太子博勤也親自過來慰問。
  容恬不得不抽身出來,和博勤見了一面,只說了一下鳳鳴生了急病,對於心毒方面的事,容恬不想多談,所以連帶鳳鳴身上發生的詭異受傷狀況,都隻字不提。
  博勤又驚又歎,搖頭道,「才和鳴王飲宴談笑,誰知道轉眼就病了?本太子原本還想再邀鳴王小聚,多聽聽鳴王說有趣故事的。」
  頓了一下,有點懷疑地問,「不知……鳴王是不是在敝國王宮裡,受到了什麼人的驚擾?」
  容恬猜到他的意思,搖頭道,「太子不要多慮。我們受到博間很好的招待,並沒有人找我們的麻煩。」
  博勤尷尬地笑笑,歎了一口氣,「我那兩位哥哥,應該也知道西雷王的威名,我想他們不至於做這種蠢事。」
  容恬心裡掛著鳳鳴,毫無談興,博勤也看了出來,說了兩句話,就站起來告辭了。
  博勤走後,孔葉心和昭夢庵連袂而至。
  容恬忙把他們叫到內室,把大夫對鳳鳴的診斷說了一下,向孔葉心問,「你讀過的古籍裡,有沒有提及中了心毒後會出現這種現象。為什麼他只是躺著做夢,卻會出現這種類似打鬥的傷?對他會不會還有其他的傷害?」
  孔葉心蹙眉想了想,轉頭左右看,似乎要找紙筆,猛地一向,不對啊!昭夢庵已經回到自己身邊了,有這個最好的翻譯官,還需要什麼紙筆?
  轉身對著昭夢庵,「古籍……妹妹妹……推推……身體皮皮皮……」
  結結巴巴,指手畫腳了好大一輪。
  人人都看得迷惘,昭夢庵卻朝著孔葉心頻頻點頭,微笑著說,「明白了。」
  他轉過臉,對容恬說,「城守大人……」
  剛說了四個字,忽然想起孔葉心已經不是城守,自己也不再是他的副將,又改了口道,「孔先生,他說,古籍上沒有記載。現在一切只能推測。不過,孔先生建議西雷王,不妨看看鳴王身上的皮膚,是否有受傷的痕跡。」
  秋藍在一旁說,「我幫鳴王擦的身子,並沒有傷痕呀。」
  曲邁說,「謹慎一些,我再檢查一次吧。」
  拖著未完全傷癒的腳過去,掀開鳳鳴的衣裳,忽然驚訝地咦了一聲。
  大家察覺有異,都圍了過去。
  鳳鳴胸前,手臂的皮膚上,不知什麼時候,都泛出了紫青,斑斑駁駁,看起來就像和誰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秋藍眼圈立即紅了,又小聲道,「給鳴王擦身子的時候,確實並沒有這些傷痕呀。」
  容恬道,「他剛剛暈過去時,本王也看過,確實沒有。這些傷痕先前並未顯露,而是後來慢慢浮現的。有人可以解釋眼前這件事嗎?」
  他問的是「有人」,其實目光看的方向,卻仍然是孔葉心。
  孔葉心緊鎖著眉心,似乎也百思不得其解,昭夢庵擔心他思慮過度,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孔葉心感動地看他一眼,也說了幾句。
  眾人心懸鳳鳴,都不免對這兩人多有注意,豎起耳朵聽他們的動靜,無奈孔葉心結結巴巴的話,就算敞開嗓子說,大家也聽不懂,他壓著聲音和昭夢庵卿卿我我般地私語,更是聽不見兼之聽不懂了。
  隔了好一會,昭夢庵才抬起頭道,「他說,到了現在,他也搞不明白了。」
  所有人裡,最鳳鳴所中的心毒最有研究的人當然就是孔葉心。
  大家都定神聽著,不料卻得到這樣的答案,大失所望。
  曲邁忍不住問,「剛才你們嘀嘀咕咕那麼久,難道他就只告訴了你這一句?總還說了點別的。」
  昭夢庵說,「那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沒必要說。」
  曲邁急道,「什麼無關緊要?我家少主都躺在這裡了,再無關緊要的事,也是大事!」
  如今羅登帶著蕭家大部分精英到了離國展開刺殺任務,剩下的蕭家人裡面,屬曲邁權力最大,眼睜睜看著少主吐血暈死,還多了一身嚴重傷痕,換了誰都會急。
  身邊其他人的想法和曲邁差不多,都凝重地看著昭夢庵。
  孔葉心看得緊張起來,昭夢庵可是好不容易從永殷王族的屠刀下逃過一劫,開口救他的就是這屋裡的人,現在怎麼可以得罪他們?
  他唯恐昭夢庵和眾人衝突起來,趕緊扯了扯昭夢庵的袖子,示意他照實直說。
  昭夢庵溫和地朝他點頭,表示明白了,才解釋道,「剛才我們的交談,主要是討論了一件以後的事。」
  大家追問,「什麼以後的事?」
  「他,」昭夢庵目光移向孔葉心,緩緩道,「已經不是佳陽城守了,我便不能叫他城守大人。但是我叫他孔先生,他又覺得不舒服。所以我們商量,以後我就叫他的名字,葉心。他也叫我的名字,夢庵。」
  這一下,人人啼笑皆非。
  曲邁撓著頭說,「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你們居然這麼認真的商量來商量去,真是……」孔葉心大起慚愧之容。
  昭夢庵卻正色道,「說了無關緊要,是你硬要追問。」
  正說著,忽然聽見輕輕的一道呻吟。
  眾人一怔,下一刻猛地跳起來,目光紛紛投往床上。
  鳳鳴雙目仍是閉著,但那呻吟卻正是發自他嘴,容恬再也顧不上什麼孔葉心昭夢庵,搶上前想把鳳鳴抱在懷裡,猛地想到他身上的傷,唯恐觸及,又強忍下了動作。
  坐在床邊,輕輕撫著鳳鳴額頭的幾縷亂絲,溫柔地喚道,「鳳鳴?聽見我嗎?」
  好一會,鳳鳴才勉強睜開眼睛,瞧見容恬,蒼白的小臉露出一絲笑容,無精打采地說,「我嘴裡甜甜的。」
  容恬知道他是咳血了,極為心痛,安撫他道,「你生病了,要吃藥。」
  秋藍忙閃身出去,到廊下低聲問看爐打扇的侍女們,「藥煎好沒有?」
  侍女們忙把煎好的藥倒在碗裡,秋藍端了碗小心翼翼進來,隱約聽見容恬正在問。
  「……上次……和我說,你似乎把若言給……」
  「鳴王,先喝藥吧。」
  現在當然是以鳳鳴身體為重中之重。
  看見藥送過來,容恬暫且放下剛才的話題,把藥接到手上。
  容虎和秋藍小心地在鳳鳴脖子下塞了一個柔軟的枕頭,將他稍墊高一點。
  曲邁見少主終於醒來,大為興奮,摩拳擦掌地很想幫忙,但他擅長的是殺人,而不是伺候人,受傷的少主就像新生嬰兒一樣脆弱,要是扶少主的時候緊張過度,控制不住手勁,等羅總管回來還不把自己給生吃了?
  曲邁想來想去,自己還是老實待一邊吧。
  在一邊……旁觀……肉麻到爆的情人喂藥橋段。
  「苦不苦?」
  「不苦。」西雷王說起謊來,令人如沐春風。
  「騙人。」少主顯然已經上過很多次當。
  「真的不苦,我喝一口,你喝一口,好不好?我喂你好不好?」西雷王每到這種時候,永遠迷死人不償命。
  勺子伸到嘴邊,鳳鳴張開缺乏血色的唇,默默把藥汁喝了下去。立即被苦得眉角暗抽,但還是繼續作出不在意的模樣,張大嘴,「再來。」
  秋藍和容虎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了。
  鳴王他……
  他竟然!竟然!沒有耍賴、撒潑、打滾、哀叫,沒有提出一千零一個條件,就主動的乖乖喝藥了?!
  難道這也是心毒的毒性效果之一嗎?
  容恬也微覺詫異,但詫異歸詫異,他當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立即露出最有魅力的溫柔微笑,一勺一勺地細心吹著湯藥,往鳳鳴老老實實張開的嘴裡送。
  頭一次鳳鳴如此配合吃藥,不用千哄萬哄。
  還真有點……不習慣。
  也許,自己早就習慣並且享受於溺愛他,哄他了。
  不一會,一碗苦到死的藥汁全部喂到了鳳鳴肚子裡。
  容恬把空碗交給秋藍,忍不住在鳳鳴額頭親了一下,笑誇道,「我的寶貝真勇敢,面不改色就喝完了。」
  鳳鳴嗯了一聲,雖然神萎氣衰,但還是透著一股得意。
  心忖,本鳴王連若言都能對付,區區一碗藥算什麼?
  只不過……那藥是黃蓮熬的嗎?
  敢不敢再苦一些!

  第七章

  莫名其妙帶了一身重傷的鳳鳴,終於從昏迷中醒來,而且成了一個主動喝藥的好寶寶,這著實讓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對一個重傷之人來說,鳳鳴擁有幾乎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好的療傷條件。
  居住環境,是以華麗優美奢侈著稱的永殷王宮。
  醫療人員,是西雷和蕭家兩邊精挑細選的最高明的大夫。
  藥品方面,為了他的身體,容恬有什麼是不捨得買的?蕭家寶庫天下聞名,裡面藏的各種百年一遇,千年一收的珍稀藥物,有什麼是不能花在少主身上的?
  自從鳳鳴倒下,蕭家資源就充分發揮了用處,別的不說,光是調理元氣的人參就保證了供應,尋常富貴人家都難以覓到的上等雪上老參,像胡蘿蔔一樣不吝嗇地用,源源不斷灌到鳳鳴飽經風霜的小身板裡。
  確實為鳳鳴的身體康復立下不容忽視的功勞。
  至於護理團隊,那更了不起了,以西雷王容恬為首,大侍女秋藍為輔,在這兩人照顧下,鳳鳴吃了睡,睡了吃,活得比春風愛撫下的小白豬還舒坦。
  如此良好的條件下,鳳鳴的身體正以令人欣慰的速度不斷好轉。
  而當他終於可以在床上坐起來,眉飛色舞地向容恬和一干忠心耿耿的下屬們講述自己跌宕起伏的經歷時……
  「什麼?!鳴王你在離王寢宮裡向離王提出了決鬥?」
  「什麼?!鳴王你咬了離王一口?」
  「什麼?!鳴王你和離王鬥劍?」
  「什麼?!什麼?!鳴王你刺中了離王?!!!」
  整場講述中,「什麼」的驚叫此起彼伏,如果這個時代有眼鏡,一定已經乒乒乓乓跌碎了一地。
  若言的實力,大家就算沒有親自領教過,聽也聽說過,那叫一個深不可測,完全和西雷王算得上是一個檔次。
  而鳴王(少主)的功夫,相比于蕭家殺手團從小訓練出來的精英們,那也是有目共睹的……普通。
  實力如此懸殊,眼前這一位還敢宣戰,還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撲上去,挑釁離王,這不但是悍勇,簡直……簡直就是神勇!
  這是一件不可思議卻又激動人心的事。
  夢中相遇,對強者宣戰,百折不撓,誓不低頭。
  秋藍沉浸在對鳴王的敬服和仰慕中,蕭家人沉浸在「我們少主總算有蕭家人的血性」的欣慰激動中,連容虎都忍不住偷偷感慨,鳴王這次總算沒有在離王面前露怯,沒有丟大王和西雷的臉面。
  捅離王?
  捅得好啊!
  唯獨容恬半天不發一言。
  其他人很快察覺低氣壓詭異地籠罩頭頂,心裡一凜,收斂了臉上的表情。
  「鳴王,奴婢出去瞧瞧煎藥。」秋藍屈膝行禮告退。
  「屬下到時間檢查各處哨崗了。」容虎沉著告退。
  昭夢庵帶著孔葉心,朝鳳鳴點點頭就無聲溜了。
  曲邁琢磨著這是自家少主,可不能讓西雷王隨便欺負,自己還是留下來給少主壯膽吧,正要開口表忠心,卻看見鳳鳴對自己使眼色。
  少主,你要我走的。
  等一下挨了西雷王教訓,吃了虧,可不要怪我沒義氣丟下你。
  曲邁搖搖頭,一瘸一拐到門外站崗去了。
  大家都走了,鳳鳴當然也感覺到火山爆發前的寂靜,偷偷窺探容恬的臉色。
  正巧容恬的目光也正朝他射來,裡面毫無疑問藏著慍怒。
  鳳鳴在心底做個鬼臉,立即露出最有殺傷力的,無辜又可愛的表情,「容恬,你生氣了?」
  「你說呢?」西雷王冷冷的反問。
  鳳鳴縮縮脖子。
  所有人走後,室內安靜得叫人不禁有一絲緊張。
  不知多久,容恬才問,「你確定自己身上的心毒已經解了嗎?」
  鳳鳴正等著狂風驟雨、雷霆之怒,或者至少打一頓屁股,沒先到只等到這麼一個問題,愕然後點頭說,「確定。當若言咬掉,啊不,是扯掉那個……那個東西之後,我真正的感覺到掙脫了一直束縛我的噩夢。」
  容恬問,「你這個說法,有什麼憑據嗎?」
  鳳鳴皺眉思索著道,「這種事能拿出什麼憑據,純粹就是一種感覺。例如我以前頭疼,現在我不頭疼了,只有我自己最清楚疼還是不疼。心毒是下在我身上的,我很清晰的感到那個心毒已經不再能影響我了。」
  容恬頜首,「你說的有道理。既然你這麼有把握心毒已解,那麼我們總算可以松一口氣。」
  真正松了一口氣的,其實是鳳鳴。
  他開始還一副老實乖巧的模樣,現在見容恬態度不錯,心上懸著的一塊石頭下了地,旁邊又沒有電燈泡一樣的下屬和侍女,自然想和容恬親昵。
  任性地伸手去拽容恬的腰帶,把他拉得和自己更靠近一點,笑嘻嘻問,「從我這身傷痕可以推斷出,陽魂相遇,夢中受到的傷害也會體現在現實身體中。我既然傷得又斷骨又吐血的,那若言傷勢又會有多重?不,我猜他可能已經死了。因為我很肯定最後那一劍,絕對刺穿了他的心臟。」
  「從你這身傷痕推斷?」容恬掃他一眼,「這身傷痕在你心目中,很榮耀,是嗎?」
  淡而遠的眼神,讓鳳鳴微微心悸。
  鳳鳴暗罵自己豬頭,明明氣氛好轉,還不怕死地往網裡撞,主動提什麼傷痕。
  他撓了撓頭,討好的說,「不要生氣,我不是好好的醒過來了嗎?我覺得現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若言是不是真的出事了?離國如果內部大亂,對你來說是一個天大的好……」
  話未說完,抓著的袖角忽然從掌中抽開了,
  「容恬?」
  鳳鳴愕然看著容恬轉身,沉默地向房外走去。
  容恬走後,鳳鳴反省了很久。
  思前想後,容恬生氣的最大理由,就是自己虎頭虎腦地和劍術心計都比自己高上幾籌的若言來了一場決鬥——可能會導致自己死掉的決鬥。
  容恬對自己的憐惜疼愛之心,鳳鳴非常清楚。
  可是……
  「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中了心毒,被困在若言的寢宮裡,總要面對困境嘛。」
  「不反抗,難道等著那男人把我吃得骨頭都不剩嗎?」
  「再說,任何人都有氣昏頭的時候,我當時也是氣昏了頭,腦子一懵就熱血上湧了。站在我面前的人,是一個屠殺了很多無辜性命的屠夫,儈子手。」
  「我要為那些無辜死去的人報仇。」
  「就算是死,能夠拉著若言一起死,也算賺到了。」
  「不但賺到了,還幫容恬統一天下掃去了一個最大的障礙。」
  「與其不死不活地被困在一個噩夢裡,我寧願和若言同歸於盡。」
  「寧願拼上我這條小命。」
  「綜上所述……我這樣做,其實也不算錯,對吧?尤其在結局是一個好結局的情況下……」
  「如果鳴王你真的覺得自己這麼有道理,那又何必自己對著自己嘮叨這大半天,更不用為了大王的態度而惴惴不安。」秋藍幫他掖著錦被,嘟囔道,「其實,鳴王心裡很明白,大王生氣,有大王的道理。在大王眼裡,別的都可以原諒,但鳴王不拿自己的命當一回事,這個大王絕不會輕易原諒。」
  鳳鳴哭笑不得,「秋藍,我是傷患耶,你給我打點同情分總可以吧。我發現你現在說話越來越老實了,簡直就像另一個秋……」
  驀地停了,臉色黯淡下來。
  秋藍心想,往日我當然不會把話說得如此直接,因為秋月是我們三人中最心直口快的,不好聽的話讓她說就好了。
  但現在鳳鳴身邊,三大侍女去其二,這種直言忠諫的話,秋藍不說,讓誰來說?
  說來有趣,有著同樣履行職責,直言忠諫的想法的人,還有秋藍的老公——容虎。
  想起死去的秋月,還有遠至土月族的秋星,秋藍也感哀傷,歎了一口氣,考慮到鳳鳴的傷勢,收斂了感傷之態。
  斜坐在床邊,幫鳳鳴麻利地梳著長長黑髮,低聲問,「如果大王一直不肯理會鳴王,鳴王怎麼辦?」
  鳳鳴驚駭道,「不會嚴重到這個程度吧?」
  秋藍說,「這只是奴婢白擔心的話。大王一向離不開鳴王,少見一眼都不行,現在鳴王受著傷,大王就算再生氣,也許過幾個時辰就忍不住要來看你了。」
  鳳鳴為了加大心理安慰而用力點頭,「一定是的。」
  「不過看大王的樣子,這次生氣和往常不同。好像真的很生氣。」
  「…………」
  「鳴王?你怎麼不說話了?」
  「秋藍,你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容恬派來恐嚇我的?如果是,拜託你快點去告訴他,我已經被嚇得魂不附體了,受到教訓了,叫他回來吧。」
  但秋藍並不是容恬派來恐嚇的。
  實際上,容恬自從離開了房間,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樣的狀況,對躺在病床上的鳳鳴來說,簡直是天塌了下來。
  第一天他還勉強忍著、等著,晚上睡一會,醒一會,稍微聽見一點動靜,就把耷拉的眼皮撐開,看看是不是容恬來了。
  到了第二天,他就掙扎著要下床。
  兩個大夫慌地攔住他說,「傷勢未穩,絕對不能下床。」
  他們攔不住時,秋藍容虎曲邁都跑了來,齊心協力把鳳鳴給按住了。
  蕭家的大夫顯得尤其緊張,說了一堆尋常人不懂的醫經,總結說,「少主肺傷嚴重,必須靜養,現在胡鬧,恐怕又會咳血不止。」
  一句話把曲邁說得緊張起來,恨不得拿繩子把鳳鳴捆在床上。
  他沒把鳳鳴捆在床上,倒把自己捆在鳳鳴床邊了,把他磨得光亮的劍往鳳鳴面前一亮,一臉認真地說,「少主,大夫沒點頭之前,你要是腳尖挨了地面,我就以死謝罪。」
  容虎幫忙按住鳳鳴,擺出老師的氣勢,「鳴王是要去見大王。但鳴王應該知道大王為什麼生氣,如今鳴王不顧傷勢,硬要跑過去,難道大王就能高興?恐怕他只會更惱怒鳴王一點。」
  秋藍紅著眼圈勸道,「鳴王你不要急,大王說不定等會就來了。要是你跑了,大王正好過來,豈不是錯過了?」
  有這麼三個門神在身邊,鳳鳴說又說不過,打更打不過,躺在床上,急得抓心撓肺,見人就吩咐,「你去和容恬說,我知道錯了,我想他了。」
  派去了不知多少人,消息卻如石沉大海。
  不知道的,還以為西雷王已經到了千萬裡外,豈知他其實就在同一座宮殿裡。
  連續兩天下來,鳳鳴那裡鬧得雞飛狗走,他本來就是個病人,心情不好,連帶著食欲不振,到了第三天,喝下半碗苦藥,想著自己被容恬拋棄了,心酸難抑,猛地哇哇吐了出來,吐完還難受地咳了幾聲。
  曲邁看著他那淒慘的樣子,再也忍不住,猛地蹦起來,對容虎咬著牙說,「你看著我家少主。」
  拿著明晃晃的劍就沖了出去。
  容虎一瞧不對勁,忙對秋藍說,「你看著鳴王。」
  追在曲邁身後。
  容恬連續三天沒去瞧鳳鳴,不能說不懸心。
  他這樣做,一方面當然是要給鳳鳴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另一方面,卻是考慮到鳳鳴的傷勢。
  自從鳳鳴中毒,容恬連日來憂愁煩惱,面上不動聲色,內裡卻知道自己心緒極亂,壓抑的情緒無從宣洩,已不知道累積到了什麼地步。
  你知道我每晚守在你身邊,那種擔憂的心情嗎?
  你知道我每時每刻,都擔心你不再醒過來的心情嗎?
  你知道我在處理事情時,只要有一點心神異樣,立即就擔心你又出了事的心情嗎?
  我的心情,你知道嗎!
  結果你告訴我,你在夢中不但沒有小心翼翼地保全自己,反而不顧死活,向你絕不可能戰勝的若言挑戰。
  不惜以命搏命……
  看著鳳鳴那張藏不住幾分得意的,甚至還等著容恬誇獎的笑臉,那一刻,容恬內心積壓的情緒熔岩般滾灼沸騰,差點當場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
  真害怕自己會忍不住,狠狠給鳳鳴一耳光。
  容恬低頭,看著自己舒展開的手掌。
  修長有力的五指,掌心被劍柄磨出薄薄繭子,這樣強壯的手,要是一時控制不住,揮在重傷未愈的鳳鳴臉上,這後果……
  容恬把手緩緩緊攥成拳,不去想像那可怕的後果。
  這傢伙,這次真是把他給惹火了。
  還是分開幾天,彼此冷靜一下。
  至少,自己需要冷靜。
  「西雷王!」隨著一聲怒喝,曲邁猶如憤怒的天神一樣闖進屋裡,手裡還提著充滿威脅的劍,「別以為你是個王就了不起,我們蕭家什麼時候怕過權貴?你把我們少主折磨得死去活來,到底想怎麼樣?他的傷勢萬一惡化,我不管他喜歡你還是你喜歡他,必定把你碎屍萬段!」
  話音剛落,容虎匆匆趕來。
  「住手!你瘋了嗎?」
  容虎把曲邁指向容恬的劍強行奪下,對曲邁冷聲喝道,「大王只是沒露面,鳴王就已經這樣了。你萬一真的傷了大王,鳴王會怎麼樣?你想過沒有?」
  曲邁一怔。
  這個問題,倒是要仔細想一想。
  以少主對西雷王這看重的樣子,大概會傷心得死過去,又活過來,再死過去吧。
  「鳳鳴傷勢惡化了?」容恬在書桌的另一邊沉聲問。
  他這幾天雖然沒有過去,但每天早中晚都有聽下屬報告鳳鳴的狀況,怎麼忽然就惡化了?
  曲邁粗聲粗氣地說,「你存心讓他心裡不痛快,不讓他安心養傷,傷勢當然就惡化了。剛剛他好不容易喝了一點藥汁,竟然……」
  容恬本要處之泰然,但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處之泰然,不禁關切,「說下去。」
  「他就竟然吐……」曲邁打算說吐了藥汁出來的,注意到容恬神色,一咬牙,接下去說,「吐血了!」
  「鳳鳴吐血了?」
  「是啊。大夫說過很多次,他肺臟傷得很重,不可動氣,必須靜養。結果這幾天他飯也不吃,藥也不喝,今天好不容易灌了他幾芍藥,他忽然就吐血了,吐了半床都是。要不然我為什麼要過來找你算帳?」
  容恬聽得心內大震,轉頭目視容虎,「是這樣嗎?」
  曲邁一個勁地給容虎使眼色。
  容虎也正擔心這樣的僵局,萬一再多鬧幾天,鳴王傷勢真的惡化怎麼辦?
  果然像鳴王說的,愛情使人盲目,大王再英明,只要遇到鳴王的事就會不夠理智。
  做下屬的,這時候就赴湯蹈火地改變僵局吧?
  「是的。」容虎硬著頭皮回答,「鳴王吐血了。」
  「而你竟然現在才說!」容恬一聲怒喝,風風火火地沖出門去了。
  但關心則亂。
  或者是,在目光從鳳鳴身上移開的那個時候開始,心就已經成了亂麻。
  堂堂一國之主,而且是當時兩傑之一,就被一個沒什麼技術含量的謊話激得霍霍然到了三天未曾踏足的鳳鳴房間門口。
  但容恬畢竟是容恬,瞧見門口的侍衛、進出的侍僕們臉色如常,並沒有如臨大敵的慌張,頓時明白過來。
  自己……居然上當了。
  「啊!是大王!」正在沉吟是否折回去,秋藍已經瞅見他的身影,如同見了真神,趕緊過來掀簾子,眼圈一紅道,「大王總算來了,可把鳴王急壞了。大王不知道,他剛剛難受,把喝下的藥又吐了。」
  原來吐的是藥,不是血。
  可是,也夠讓人心疼的。
  秋藍把簾子挑得高高的,等著容恬跨進門去,滿臉懇求之色。
  在簾子的那一頭,一個越發瘦弱的身影似乎察覺到他的到來,掙扎著從床上撐起來,伸著脖子叫,「容恬,容恬……」
  容恬聽得心臟發緊。
  歎一口氣,終於還是走了進去。
  「容恬!」眼簾裡終於出現日思夜想的身影,鳳鳴大叫一聲,醞釀了三日的委屈、痛苦、心酸,翻江倒海,差點哭出來。
  他扒開錦被要下床,床兩邊的大夫急忙按著他,「別激動!別下床!」
  鳳鳴也不敢在容恬面前對大夫任性,抬頭用烏黑眼珠看著容恬,每個毛孔都散發著可憐兮兮的氣息。
  「你們都下去。」
  遣退大夫和侍女們,容恬緩步走到床邊。
  剛剛坐下,鳳鳴就像唯恐他會消失一樣,緊緊把他抱住了。
  「不可以這樣!以後都不可以這樣!」鳳鳴想表現得堅強一點,但失而復得的感覺如此厚重深沉,聲音不知不覺就哽咽了,兩條細胳膊牢牢錮住容恬的脖子,「我吃了這麼多苦,受了這麼重的傷,你這麼對我……你就這麼對我……」
  容恬心腸陡然發軟,舉起手剛要愛撫鳳鳴的黑髮,忽然又一硬。
  這小傢伙每次都讓自己擔憂不已,惹了事就靠耍可愛扮可憐,蒙混過關,一旦大難消弭,很快又會任性地重施故技。
  別的事任性就算了,性命大事怎麼可以兒戲?
  這次他能活著醒過來,下次呢?
  容恬深邃黑眸中掠過一絲堅決,原本要撫摸鳳鳴的手,變成按在鳳鳴肩上,硬著心腸一推,緊貼著的兩人頓時分開一點距離。
  容恬沉聲道,「鳳鳴,我有話對你說。」
  鳳鳴受慣容恬寵溺,歷來只有被容恬抱著摟著的份,哪裡試過被推開的滋味。
  一離開容恬懷抱,仿佛這半輩子的崢嶸都落了空,鳳鳴怔怔坐在床上,活像課堂上受了戒尺驚嚇,不敢不專注于老師講課的小孩。
  「我們分開幾天了?」容恬問。
  「三天……」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三天,就是九個秋。
  「有什麼感覺?」
  「很難受,很痛苦,很……傷心。容恬……你為什麼這樣對我?」鳳鳴低著頭,無精打采地喃喃,「我覺得睡了一覺醒過來,你就不像從前的容恬了。」
  從前的容恬不會這樣對我。
  明知道我受了重傷,把我丟下幾天,死活不管不問。
  「就算我有錯……」
  「誰也沒說你有錯。」容恬道,「為無辜者討回公道,向強者挑戰,堅韌執著,血戰到底,說起來,確實是男兒身上令人稱道的優秀品質。」
「那你為什麼發這麼大脾氣?」
  雖然是責問,但鳳鳴聲音放得很低。
  容恬好不容易來了,他不敢冒險耍任性把他又氣走。
  這好像是第一次,鳳鳴把姿態放得很低很低,求著容恬留下來。
  是的,第一次。
  他不想又和容恬分開,但是,容恬也必須講道理,今天這個道理,要講清楚。
  「我發脾氣了嗎?」容恬平淡地反問。
  鳳鳴愕然地看著他。
  跑了三天,還不發脾氣?那什麼才叫發脾氣?
  「你是想說,我走了三天,那就是發脾氣,對嗎?」容恬不等他說,自己先說了。
  鳳鳴點頭。
  「我走了三天,你很難受,所以覺得我是在懲罰你?」
  鳳鳴繼續點頭。
  對!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這樣做,是為了彼此都好。至少,讓你先習慣一下我們的離別。」
  鳳鳴從容恬的字裡行間聽出意味,渾身巨震,不敢置信地道,「你……你是要和我分手嗎?」
  沉默讓房間的空氣變得冰冷僵硬,令人無法呼吸。
  就在鳳鳴的肺部幾乎因缺氧而真正來一次吐血時,容恬才吐出否定的答案,「不,不是分手。」
  鳳鳴只覺得繃緊的神經松下來,舒出一口氣。
  也不知為何,眼眶不經意地濡濕。
  容恬打定主意要凶他凶到底的,瞥到他如斯可憐可愛,不禁躊躇片刻,鎖起眉心,最後還是伸手把他攬在懷裡。
  鳳鳴如遇大赦,立即像在寒冬找到窩的小兔子一樣,盡可能地縮在他懷裡。
  世界上最令他安心的,莫過於容恬的體溫和強壯的臂彎。
  「鳳鳴,你還記得當年在土月族,若言帶兵包圍了我們。那一次,你以為我死在若言的箭下。」
  鳳鳴心下凜然,不知道為什麼容恬要忽然提起這事。
  那是鳳鳴今生再也不想回憶的過往,即使只是回憶,得知容恬死訊時的疼痛也足以撕心裂肺,並非血淋淋,卻是連哭也找不到眼淚的空洞和絕望。
  「三日不見,算不上什麼。只有生死,才是人世間最大的別離。」容恬挑起他因為消瘦而變尖的下巴,看進他的眼睛,「你想今生再也見不到我嗎?」
  鳳鳴一臉驚恐,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容恬沒有表情的俊臉,終於綻出一絲柔情,低聲說,「那你就必須活著,我們都必須活著。」
  鳳鳴經他一番敲打,已經化身為天底下最溫馴最聽話的小兔子,恨不得兩隻耳朵高高豎起,把容恬說的每一個字都刻到腦子裡,聞言用力點頭,表示明白。
  「即使有天神的慈愛照拂,人的生命依然很脆弱。一個人要活著很難,要死卻太容易了。」容恬緩緩道,「有受了羞辱,憤而自盡的;有遭到冤屈,以死明志的;有遇見不平之事,逞強出頭,一死博取身後名的;有正義滿懷,怒火滿腔,腦子發熱就什麼都忘了,見到敵人不顧實力懸殊,舉劍挑戰的……」淡淡掃一眼鳳鳴。
  目光雖不嚴厲,但也瞧得鳳鳴羞愧得兩腮泛紅。
  「……我總是在想,這些人,是不是世上就沒有他們在乎留戀的人,所以,他們才會把自己的性命不當一回事。」
  「不是不是,我在乎留戀你,真的。」鳳鳴小聲申辯。
  容恬低頭凝視他,良久,歎道,「以後再面臨這種抉擇,想一想當初你接到我死訊時的心情,那也是你一旦出事,我接到消息時的心情。而這種絕望,會伴隨我一生。」
  鳳鳴自從和若言決鬥了一場,早就打定主意要成長起來,像容恬一樣剛毅強大,首先要做到的就是不懦弱的亂掉眼淚。
  所以容恬消失三天,他就算再痛苦再難受,也撐著沒有哭過。
  但現在聽見容恬這聲歎息,什麼剛毅強大都化為烏有,仿佛自己默默死在若言夢中,和容恬天人永隔的慘事真的發生了,而且無可挽回,瞬間心痛到了極點。
  淚珠跌出眼眶。
  鳳鳴死死抱著容恬脖子哭道,「我不要!我不要!」
  外面的人正忐忑不安地揣測屋內形勢,忽然聽見鳳鳴在裡面淒慘哭叫,曲邁一個激靈,暗忖好啊!你這西雷混帳王難道還敢打我們蕭家少主?
  曲邁一腳踹開門,餓瘋了的豹子一樣竄進去,大喝道,「少主別怕!屬下來了!」
  到屋裡一看。
  容恬坐在床邊,鳳鳴坐在容恬懷裡,兩人正緊緊抱著一團。
  聽見後面動靜,鳳鳴茫然轉過頭來,雙眸好像兔眼睛一樣哭得通紅,眼角猶帶著淚珠,驚訝地瞪著曲邁。
  曲邁也瞪著他。
  下一秒,容虎從門外追進來,氣急敗壞地拽著曲邁的後衣領出去了。
  臨走還不忘順手關上被曲邁踹開了的房門。
  經過這麼一鬧,鳳鳴也不好意思再哭。
  被屬下看見自己哭得慘兮兮的臉,真的……挺丟臉的。
  房裡剩下一對小情人,甜膩地卿卿我我。
  「以後還任性嗎?」容恬用帶著薄繭的指腹輕拭鳳鳴臉上的淚痕。
  「不忍心。」
  「乖嗎?」
  「乖。」
  「那先喝藥吧?」
  「啊?可是已經喝過了呀。我這幾天很配合,都是主動喝的,不信問秋藍。」
  「知道你有喝。」容恬瞥他一眼,「可剛才你把喝下去的藥吐出來了,有沒有這回事?」
  鳳鳴今非昔比,已經不懼怕喝那麼幾口苦藥汁了。
  但成長也有成長的煩惱,似乎這麼一成長,就等於把討好處,講條件的大好時機都失去了?
  「藥可以喝,但是要有糖果。」
  「糖果?」
  「咳,這個。」鳳鳴指指容恬形狀完美的薄唇。
  想表現得雲淡風輕,但從耳後根紅到脖子的臉,已經暴露他心裡的緊張和靦腆。
  唉,要比臉皮厚,真是拍馬也趕不上容恬啊。
  怎麼他每次都可以很風流倜儻、瀟灑自在地,宛如談論天氣一樣,臉不改色地向自己提出親吻、抱抱、次數、姿勢……的要求呢?
  「三日不見,想念本王的吻了?」容恬非常享受鳳鳴赧然的主動,微笑著問,「那你先說說,本王的吻有多讓你舒服,是喜歡舔你的牙床呢,還是咬你的舌尖?」
  鳳鳴被調戲得渾身發熱,大為窘迫,正要不甘心地抗議,忽然臉色一變,軟軟趴在容恬身上,蹙眉說,「哎呀,胸口好悶,我是傷患。不好!肺又痛了,可能要吐血了。快!人工呼吸!人工……唔唔——!」
  期待的吻,帶著他最愛的男人的氣息,終於覆上了他的雙唇。
  濃烈、掠奪、肆意、佔有……
  若輕若重地咬著舌尖,激起身體陣陣顫慄。
  如蜜,如糖果。
  甜度剛剛好,很配苦口良藥。

  第八章

  離國,王宮。
  紅木雕花窗外那樹綻開得滿冠的白靈花,終於在一夜長風後,露出了春盡的頹態。
  遠遠凝視著從枝頭無力滑下的潔白花瓣,妙光靜立窗前,仿佛追憶從前,思慮已到千萬裡外。
  但實際上,並沒有錯過身後的親信中鑄,稟報的一字一語。
  直到那人說完,妙光仍在出神。
  良久,她像在遙遠的地方抽回了深思,華麗的流雲長袖輕輕舒了一舒,「飛雲瀑?」
  「是,公主。屬下已經接到命令,被外調到飛雲瀑的兵營,職務是訓練最近招募的一批新兵。」
  妙光臉色黯然,「三日來,你已經是被從本公主身邊調走的第二十七個人。看來王兄這一次,是真的不肯原諒我了。他先把我身邊信得過的人一一趕走,使我孤立無援。」
  對於這種大王公主級別的王族高層對抗,做下屬的不敢輕易插嘴。
  妙光公主向來得到離王寵愛,要把她身邊的親信這樣大規模地遣出王宮,必須先得到大王批准。
  不管命令來自哪個部門,在這道命令背後,一定有大王的影子。
  「大王只有公主這個親妹妹,一向對公主疼愛有加,公主何不求見大王,再向大王求求情?」
  妙光輕輕搖頭,「我提出了多次,想見王兄一面,都沒有得到答允。他真的氣得這樣厲害,連見都不肯見我一面?」
  中鑄躊躇片刻,沉聲問,「公主是否有什麼打算?給屬下的命令裡寫得很明白,最晚今日,屬下必須離開王宮,否則以抗命處死。但要是公主需要屬下留下,屬下舍了這條性命,也不會離開公主一步。」
  妙光一怔,目光默默從他身上掃過。
  她身為離王親妹,在宮中親信遍佈,這個叫中鑄的侍衛投靠她兩年多,幫她做過的幾件秘事,都完成得不錯,所以得到她些許賞識。
  但若論妙光最親信的手下,此人還遠遠算不上。
  最心腹的幾個,自然是首要被解決的目標,幾乎在妙光被軟禁的那天就失去了蹤跡。
  只是沒想到,這個自己平日不怎麼看重的人,挨到最後一刻,竟還想著為自己捨命。
  妙光收回打量的目光,嘴角多了一絲苦笑,「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王兄的本事,在他的王宮裡和他作對,這種愚蠢的錯誤我絕不會再犯。那又何必為了一點面子,又賠上你一條性命。你本來就頗有本領,這次被調到軍中正好發揮所長,要是成就一番事業,也是一件好事。」
  中鑄垂首聆聽。
  最後一句裡,居然隱約有鼓勵關切之意,這對離國高傲的王族來說簡直是罕見的。
  他只道是公主為自己要領命離開而惱怒,故意譏諷,不禁悄悄抬眼,偷看妙光神色,卻看不出半點諷刺奚落的神態。
  妙光眼角微動,剛好把他偷看的一幕收入眼底,猜到他在驚訝什麼。
  她心性有著和兄長一樣的高傲,身份又尊貴,自然不會為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對下屬解釋。
  被軟禁在殿中,雖然不受折磨,但也無事可做,想著眼前這最後一個算得上親信的侍衛一走,自己身邊剩下的,都是被餘浪新派過來伺候兼監視的陌生面孔,心下悵然。
  當然,並不是捨不得這個侍衛,而是一種只剩下自己的孤獨。
  妙光忽然到書案前坐下。
  「你過來,幫我磨墨。」
  「是,公主。」
  「鋪一張白帛。」
  能幫離國公主磨墨鋪紙的,向來是極得公主信任的人,中鑄即使已經效忠妙光兩年多,還是第一次得到這樣的機會。
  簡直就是離別前的一份珍貴禮物。
  妙光使用的筆墨硯臺都極為精緻,中鑄不知是做不慣這種筆墨方面的事,還是心情緊張,拿慣劍的手拿著墨研,竟顯得笨手笨腳,幸虧還算控制地住,沒把黑墨濺出幾滴來。
  認認真真磨出一硯墨汁,又按照妙光的指示,在案上鋪開一張昂貴的專供書寫的白帛。
  中鑄心想:難道公主要寫密令,要我帶出王宮?
  這個任務我一定會拼死完成。
  不料一切準備好,請妙光用墨,妙光卻仿佛失去了幾分鐘前的興致,沉吟道,「你來寫吧。」
  中鑄錯愕地看了她一眼,只好拿起筆,擺出等待命令的姿勢,恭敬地道,「公主請講,屬下會一字不漏地記下來。」
  「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吧。」
  中鑄更是摸不著頭腦,他一直努力在公主面前做出穩重可信的樣子,現在終於也不得不露出一絲迷茫。
  果然,高貴的王族行事,普通人無法揣摩。
  蘸滿墨的筆懸在半空,不多時,滴下一滴來,濺在潔白如雪的白帛上。
  妙光催道,「你快寫呀。隨便寫什麼都行,畫畫也行。」
  雖是嬌弱女聲,但出自公主之口,自然也是命令。
  中鑄一咬牙,握著筆桿,在上面寫了兩個字——公主。
  妙光偏頭瞧了一眼,「你一個侍衛,竟然會寫字,也算不錯了。這兩個字不漂亮,但也有三分侍衛的氣勢。把筆給我。」
  中鑄趕緊雙手奉上。
  妙光拿過筆,在那兩個字的下方,寫了一行小字——此人忠誠可嘉,不許為難。
  簽上她的名號,又從案幾下尋出她常用的印章,在上面蓋了一下,然後,對著那白帛一指,吩咐道,「你把這個帶在身上。我就算失寵,仍是離國公主,將來你要是受了同僚上司的欺負,拿出這個來,可保你無事。」
  中鑄大為驚訝。
  他沒想到妙光折騰半天,居然是為自己準備一張保護令。
  感動之餘,鼻子不禁有了一絲酸辛,想到自己離開,公主孤身留在宮裡,不知是否要被軟禁到出嫁之日,兩下對比,自己更加慚愧。
  正要張口說話,妙光截在他前面冷冷道,「不必說感激涕零的話,本公主不是為了聽這些才寫的字。」
  中鑄只好閉嘴,把有著公主殿下墨寶的白帛輕輕吹幹。
  妙光看著他把東西小心疊了,收到懷裡,忽然問,「你聽說過當日西雷鳴王在同國王宮宴會上,和同國的大臣,還有西雷文書使團的辯戰嗎?」
  中鑄很不想在公主面前顯得無能,但辯戰這種事,他一個侍衛怎麼會去關心。想了一想,只能老實搖頭說,「屬下不知道。」
  妙光其實也沒指望他知道。
  只是看著白帛濃墨,忽然遙想起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心情罷了。
  如果媚姬在,她也許會和媚姬談談的,但現在媚姬和思薔都被嚴厲看守,任何人不得探望,自己也遭到軟禁,可以和自己說說話的,就只有一個侍衛。
  這種反常,是不是因為想到來日遠嫁,漂泊萬里,無所依歸,產生的淒然才導致自己會和這侍衛多聊了兩句呢?
  「同國的宴會上,鳴王說,每個人都是一張白紙,每個人都能在這張紙上自由的作畫,而且能做出很漂亮,很精彩的畫。」妙光並沒有親眼目睹,只是後來聽探子傳來消息,敘述了過程,但她總是忍不住想像鳴王侃侃而談的神采丰姿。
  人是一張白紙。
  每一個作為,就是在屬於自己的紙上畫下一筆。
  中鑄在他的紙上,寫下了「公主」二字。
  那妙光夥同媚姬思薔,把安神石放進若言枕中,這濃重的一筆,會是什麼顏色的呢?
  血淋淋的紅,還是夜漆漆的黑?
  既是對鳴王的善意,卻也是……對兄長的背叛。
  自知犯下背叛的罪行,所以對王兄的處罰,會哭泣哀求,卻生不出反抗之心。
  「咳咳,」簾外響起了兩聲故意的咳嗽,一個女子的聲音恭敬而乾冷地傳過來,「公主殿下,晚飯已經備好。」
  這不是催促妙光去吃飯,而是暗示中鑄向妙光的辭行,時間太長了。
  中鑄知道自己不被允許久留,借著最後時機,湊前了點,壓低聲音道,「這一走,屬下恐怕難以再找到機會見到公主。公主若有什麼吩咐,請現在吩咐。」
  他還是沒有放棄為妙光效命的打算。
  既然要出宮,那麼只要妙光願意,他可以為妙光聯繫她信得過的朝中臣子,甚至王族長輩,阻攔這樁妙光不願意的婚事。
  妙光眼中流露出一絲掙扎,思忖片刻,最後放棄了似的,搖頭道,「我不會再惹王兄不快。」
  公主臉上的笑意透著脆弱。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王兄並沒有待我不好的地方,是我太任性。阿曼江邊的事,還有這次寢宮的事,沒有能夠瞞得過王兄眼睛的,他知悉內情,卻仍然留下我的性命,已經是念在兄妹一場的份上。」
  「既然他要我遠嫁,那我就嫁吧。」
  終此一生,我也不可能嫁給心中的那個人。
  既如此,嫁誰都是一樣的。
  自己的遠嫁可以為王兄爭取多點政治籌碼,也算補償了被自己背叛的王兄。
  門簾外等待的人已經不耐煩了,又開口催促,「公主殿……」
  妙光目光一凜,冷然道,「閉嘴!本公主正和人說話,誰再敢打擾,掌嘴三十!」
  外頭立即噤聲。
  妙光朝對面的侍衛勉強一笑,低聲道,「我說過了,就算失寵,我也仍是離國公主。」
  頓了一頓。
  「你走吧。」
  中鑄心潮起伏,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才是,胸前藏著妙光賜給他的保護令似乎會發熱,捂得心窩暖烘烘一片,卻又和被迫離開的痛楚交織一片。
  他跪下拜了三拜,深深看高傲而脆弱的公主一眼,站起來咬牙轉身去了。
  中鑄去後,妙光獨坐房中,寂然沉思。
  不過多時,外面又有動靜,這次略帶了一絲敬畏,像害怕真的被勒令掌嘴,「公主殿下,並非奴婢敢違逆殿下的意思,而是……宗庶長仍在外面等候。」
  「宗庶長?」妙光微怔。
  「是的,公主殿下。他剛才就來了,殿下沒有召喚,不便擅入。」
  妙光已把愕然收了起來,冷淡地道,「這時候還擺這種無用的排場幹什麼?我這地方,他想來,儘管帶著兵馬進來也行。堂兄,不要客氣,請進吧。」
  一言未了,垂簾已經被侍女在外面高高卷起,躬身屏氣讓道。
  一身素衣的余浪悠然走入,在妙光的對面地坐了下來。
  他關切地打量了妙光兩眼,低聲道,「堂妹憔悴了。」
  妙光因為安神石的事遭到王兄軟禁,三天來思前想後,早就起了疑心。
  也對,以餘浪的奸狡多智,怎麼可能讓自己借醉偷聽到安神石的收藏地點,還讓自己順利偷到安神石?
  可恨自己因為鳴王中毒,心急之下想事不周全,當了別人的棋子,還連累了媚姬思薔,最終落得必須遠離家鄉,嫁給異國人的下場。
  不過從中也恰恰可以看到,對於阻止鳴王身上的心毒惡化,或者說阻止鳴王和王兄夢中相會,堂兄暗中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但王兄又豈會被他矇騙?
  數息之間,妙光腦裡已轉過無數念頭。
  在餘浪這塊百毒不侵,軟硬不怕的石頭面前,妙光放棄了或撒嬌、或哀求、或憤怒,這些不可能討到好處的交流方式,冷靜地問,「妹妹真的很好奇,堂兄到底是憑什麼,做得這麼出色呢?」
  「哦?怎麼說?」
  「我和媚姬確實暗中聯手,把安神石放到了王兄枕中。但追溯源頭,堂兄的責任不能說不大。甚至在此之前,堂兄還對王兄撒謊,說安神石已經掉了,後來安神石的粉末又剛好是從堂兄住所偷出來的。不要說什麼從江裡撈起石頭,曬乾後化為粉末的話,那些可笑的解釋,連三歲小孩都騙不過,更不要說我和王兄。」
  妙光回復了往日幾分犀利,直視余浪俊美的臉。
  「如今安神石事發,媚姬被折辱,思薔被冷落,我被軟禁在這裡等著像一個物件般送到他國,為什麼獨堂兄平安無事?不但如此,反而權柄日重。這三日來,我身邊新派來的監視的人,還有我那些下屬一個個被調離,裡面都有堂兄的手筆吧?」
  餘浪不以為忤,微笑道,「堂妹不要怪我,這些都是大王的命令。沒有大王點頭,我怎麼敢調走堂妹身邊的人,至於派過來的新人,那都是大王體恤堂妹,怕少了伺候的人,特意增加的,並沒有監視堂妹的意思。」
  妙光當然知道他滿口裡推卸責任。
  不過說這一切是王兄的意思,大概也有幾分是真的。
  對餘浪的毫髮無損,妙光還是找不到原因,既然餘浪不肯正面回答,逼問也無濟於事。
  要撬開掌管著離國龐大情報網的餘浪的口,那是不可能的事。
  猜想下來,無外乎兩種可能,一是王兄知道余浪對離國的重要性,為了離國的將來,放了余浪一馬;另一個可能……
  也許是箭在弦上,引而未發。
  妙光不再爭辯下去,歎息道,「要監視就監視吧,這裡是王兄的王宮,他要怎麼做,是王兄的權力。只有一件事,我想求堂兄。」
  「你說。」
  「這幾日來我多次請求面見王兄,都遭到拒絕。希望堂兄如果見到王兄,可以代我求見一面。」
  余浪默然,半晌道,「我也曾經幫你求情,可看大王的意思,不會改變主意。」
  這個說法和妙光自己的猜想暗合。
  妙光不由心裡一沉,強打精神笑道,「王兄的性情,難道我還不明白嗎?我不是去求情,也不敢奢望王兄這次能夠開恩改口,只是西雷路途遙遠,我一旦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再見。盼著臨走之前,可以多見一見面。他畢竟是我唯一的親哥哥,日後我在他鄉,思念家人,也不會淡忘他的模樣。」
  她抬頭看著餘浪,眸中有一絲懇求。
  「告訴王兄,他一向疼我憐我,這次是我做錯在先,受罰也心甘情願。我只是想見他,看他是不是還在為我做的事而惱怒傷懷。現在堂兄得王兄恩寵,在宮中掌著大權,如肯說情,王兄一定會答應見我。」
  餘浪思忖道,「若有機會,我儘量在大王面前說說話,不過大王是否會答應,這個我不敢保證。他最近心情不好,你最好做好再一次失望的心理準備。」
  妙光不由睫毛抬起,深深打量了一案之隔的餘浪一番。
  心中起了懷疑。
  她又不是被定了謀逆大罪,就算在宮中的羽翼被剪除得七七八八,就算被軟禁,身份上她仍是一位待嫁的公主。
  兄妹見面,算什麼了不得大事?
  況且自己一旦遠嫁,實際上就是離國安插在西雷的一顆釘子,掌管情報網的堂兄要想獲得第一手情報,必須和自己多打交道。
  堂兄手腕比泥鰍還滑,如此難得的機會,正應該一口答應會極力遊說,趁此賣個人情給自己。
  為什麼……竟一反平日溫和大度的姿態,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不能相見?
  「堂兄,」妙光斟酌著問,「王兄最近很忙?」
  「嗯,是挺忙。繁佳和昭北最近都有暴民生事,卓然正在四處彈壓,土月族那邊不安甯,這個心腹之患遲早要剷除的,還有邊境上一些異動……」餘浪說到一半,瞧見妙光窺破了什麼似的神態,自失的一笑,頗有風度地承認,「我說得太多了。」
  「是說多了。」
  一向慎言的人,只有竭力要掩飾什麼時,才會不經意地多說話。
  這種情況出現在餘浪身上,非常罕見。
  也證明了有某種很不對勁的事,正在,或者,已經發生了。
  房中出現刹那的安靜。
  靜得空氣似乎也凝住了,沉甸甸壓下來。
  「王兄……身體不適嗎?」妙光打破沉默,蹙眉問。
  「只是小疾,大概是被最近發生的連串事情氣到了。就算是英明勇武的大王,畢竟也是血肉之軀啊。」餘浪似乎是隨口說笑,又似乎暗藏感歎,笑罷了,正容低聲道,「大王生病,是機密大事,他不希望傳出去動搖民心。」
  妙光又不是蠢材,當然不相信餘浪的話。
  試想連餘浪都要小心掩飾,怎麼可能只是小疾?
  妙光越發擔心,沉聲道,「我要去看他。」
  「堂妹……」
  「堂兄,你再推搪,我只能,」妙光一字一頓道,「把情況想得更嚴重,更糟糕。」
  一雙晶瑩黑眸,非常堅持地盯著對面的男人。
  餘浪抿唇,良久,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妙光以為他決定答允,精神一振,不料卻聽見餘浪說,「天不早了,堂妹好好休息,安心待嫁。別的事,我會處理好。」
  說罷站起來轉身就走。
  「堂兄?堂兄!你別走!你告訴我!」
  妙光急起直追,卻趕不上餘浪風一般的腳步,一直追到殿門,被守在門外的五六個侍衛攔住。
  後面趕來幾個新派來的粗壯健婦,口裡勸著「公主殿下冷靜,公主殿下息怒」,七手八腳把妙光又抱又拖的帶回房裡。
  妙光看這陣勢,比前三日更為嚴峻,現在身邊親信都被遣散,殿外守著侍衛都是生面孔,吵鬧不但無用,反而會對自己不利。
  只能勉強在香風飄送的軟床中睡下。
  心裡擔憂著王兄突如其來的病,只覺得餘浪的態度說不出的蹊蹺,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閉上眼,卻做了一個噩夢,嚇得妙光頓時醒了。
  心臟怦怦亂得厲害。
  一抹額上,冷汗潺潺。
  但要回想夢見了什麼,卻又是一片空白,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
  她知道這是焦慮所致,心忖今晚是睡不成了,還不如尋本書來渡漫漫長夜。
  鳴王當日在同國王宮宴會上言驚四座,所說的許多話通過同國權貴們的侍從等多種管道流出,有好事的人借此編纂成冊,還起了一個名字,叫《鳴論卷》。自己雖然已經聽過離國探子的詳細回報,仍是忍不住好奇,偷偷買了一卷。
  今晚心緒不甯,何不把這書找出來看一看?
  正要命人掌燈,忽然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劃碎寂靜,仿佛人死前不甘心的呼叫,淒厲瘮人。
  月夜深宮,隱隱回音,這慘叫就如一陣陰風,忽地撲在腦後。
  妙光聽得一顫,因為噩夢而亂跳的心剛剛平靜一會,立即又跳得更凶了。
  「來人,掌燈!」
  外面立即有侍女進來把牆壁處的五六盞燈點亮,屋中大放光明,又輕聲請問公主有什麼吩咐。
  「外面是什麼聲音?」
  「回公主,奴婢不清楚。」
  正說著,又有幾聲嚎哭遠遠傳來,可轉眼又安靜了。
  再頃耳去聽,已經什麼也聽不到了。
  忽然的死寂,仿佛那些聲息只是無中生有,想像出來似的。
  妙光下令道,「你去問一問,到底怎麼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半夜三更這麼吵鬧?」
  那侍女領命去了,一刻鐘左右回來,對妙光稟道,「外面守門的侍衛去問了,說有幾個看守宮門的侍衛今晚當值時睡著了,剛好被宗庶長巡夜時發現,當即按規矩處斬了。」
  妙光蹙眉道,「白天辦不完的公務,晚上還巡夜,他簡直比王兄還忙。在書房備些茶點,本公主今晚要看書。」
  侍女為難道,「公主殿下,宗庶長有吩咐,請殿下養好身體,過幾日……」
  妙光瞪眼道,「本公主不能出殿門也罷了,難道還不許下床?」
  侍女見她動怒,又想著宗庶長並沒有公主睡覺時間方面的吩咐,也沒有必要和公主對著幹,默默閉嘴退到一邊。
  妙光自去書房裡看書。
  接下來幾天,依然是被軟禁的生活。
  妙光時時懸掛著兄長的病情,越是見不到,越是有種不祥的心驚肉跳,可仔細一想,王兄精明厲害,在他的威嚴下,誰敢背著他做什麼?歷來敢和王兄搗鬼而僥倖地尚未倒楣者,也就只有堂兄余浪一人。
不過想來堂兄也知道這是天大的運氣,不敢再造次。
  自己不能和王兄見面,估計也是王兄的意思。
  妙光自然不甘心,還是不斷派人請求,說公主渴望和大王見上一面。
  不料離王那邊毫無動靜,連堂兄余浪也沒有再出現,反而來了不少人和東西。
  人,是各種精挑出來的裁縫工匠,為公主裁制各種大典上需預備的華服,打造配得上公主大婚的精美首飾。
  東西,則是難以估價的錦緞珍玩。
  公主出嫁的消息已經傳開,每天都有各色新鮮玩意送來,除了來自離王的大方賞賜,其餘都是禮物,送禮的有王族遠親,也有朝廷大臣。
  雖然是大喜的事情,但因為離國都城最近發生的種種暗殺事件,還有另外一些不太方便直說的理由,大家行動都異常謹慎,大多數隻派了下屬把禮物送到妙光宮殿。
  這些送禮的人都得到宮裡的通知,公主殿下要準備出嫁,按禮儀不便見客,禮物送到公主所住的殿門外,就由侍衛接受,再連著禮單一並送呈公主。
  一時間,五光十色的奇珍異寶堆滿了殿中七八個房間,看的侍女們目不暇給,嘖嘖稱奇。
  獨有妙光心裡難過。
  這只能說明王兄就算病中,心腸也未曾有半分軟化。
  送嫁的珍寶越多,自己留在故鄉的可能就越渺茫。
  身為王族公主,妙光不像民間女子那樣天真。
  公主遠嫁,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兩國聯姻,從此幸福和美,再生下一個小王子,以後繼承王位,公主就能當了王后再當太后?
  哪有這樣的好事!
  事實上,兩國聯姻,常常以弱女子的血淚苦痛為代價。
  昭北國的長柳公主嫁給同國太子慶離,只不過因為曾經少不諳事,情竇初開,莽撞地寫過一首「不要帝王要杜郎」,就被慶離懷恨在心,造就她深院中遭冷落侮辱,最後慘死他鄉的命運。
  這只是累累的公主遠嫁慘史上不起眼的一筆。
  要照關係更近的來說,自己那位的王嫂,來自北旗的禦泉公主,也不就是因為在幾件小事上錯誤地表示了態度,才會在花樣年華暴斃?
  外界都說離國王後是病死的,而身居離宮,常年陪伴在離王身側的公主妙光,很清楚那些令人心悸的實情。
  遠嫁的公主,如落在浮萍上的一顆露珠。
  被烈日無聲蒸發,還是被忽然而至的驚濤駭浪連著浮萍一同打落濁流,這兩種,都極可能是她們的歸屬。
  當然,也偶爾會有傳說般那種幸福和美的。
  可,又談何容易。
  妙光揮手叫人把面前擺滿案幾的禮物拿下去,幽幽歎了一口氣。
  既然已經決定遵從王兄的決定,就不要再胡思亂想。
  雖然自己惹惱了王兄,並且受到如此懲罰,但王兄即使為了離國的面子,也絕不會容自己未來的夫君太過欺負離國的公主。
  只是,不知道王兄的病怎麼樣了……
  畢竟不過是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出嫁前夕,難免忐忑不安,妙光想了一會,又覺得自己未免疑神疑鬼,自己目前的處境,可以說是咎由自取。
  這樣惶惶不安,說不定正是王兄給自己的懲罰之一。
  也許自己再受多幾日懲罰,王兄覺得夠了,就會召見自己。
  這一夜還是一樣,吃過晚飯,妙光就到書房裡看書。
  那本《鳴論卷》她早已又看完一遍,但卻沒有收起來,就擱在案上,喝了一杯熱茶,拿起來隨手一翻,看見上面寫著:每個人都是上天耗費心血而成就的生命,人是生而平等的,並無貴賤之分。
  妙光不禁搖頭,喃喃道,「鳴王呀,這種奇怪的話只有你才說得出來。若人生而平等,那王族和平民豈不就是平等的?男人和女人,也是平等的?那豈不是女兒家對自己的婚事,就可以像男人一樣,喜歡誰就和誰在一起?」
  自失地一笑,又黯然斂去。
  驀地感到一陣涼風送爽,抬頭一看,隔著窗花,遠遠掛著一輪彎月。她把書放下,出了書房。
  王令是不許出殿,到庭院裡是沒有人敢攔她的。
  妙光要身後那四個侍女不要跟著掃興,獨自到了庭院裡,在白靈樹下的石凳上坐了。這株白靈的花正由盛而凋零,夜風吹拂,白色花瓣窸窸窣窣地飄到身上頭上,乍一看,仿佛下著小雪,但又多了一股雪花沒有的幽香。
  妙光在如今甯靜妙曼之夜,嗅著那花香,陰鬱的心情稍為開解,不由展開笑顏。
  忽然之間,耳裡聽見了不尋常的動靜。
  妙光一怔,仔細聽了一會,才聽清楚那是有人在隱隱啜泣,似乎從回廊那頭傳過來。
  她循著聲音找去,無聲繞過回廊,往前試探著走了幾步,才看見花叢後面有個人影,挨著一塊山石蜷縮坐著,瞧動作像在拭淚。
  妙光問,「你在哭什麼?」
  那人沒想到忽然跑出一個人,像受驚小鼠般僵了,好一會才認出是公主,也不敢跑,從花叢後面過來。
  到了月光下,妙光才看清楚她穿著侍女的衣服。
  侍女跪下小聲請罪,「奴婢該死,驚擾了公主殿下。求殿下恕罪。」
  「你把頭抬起來。」
  侍女抬起頭,露出十三四歲的青稚臉孔。妙光打量一眼,沒有印象,大概是新派過來的粗役侍女。
  妙光也懶得問她姓名,只是有點好奇,「你在哭什麼?」
  小侍女不敢不答,低聲道,「回公主,奴婢在哭奴婢的姐姐,廚房送飯過來的熟人告訴我,她死了。」
  一邊說著,一邊眼淚又滴了下來。
  「你姐姐也是宮裡頭的侍女?處死了?」
  「是。」
  妙光了然。
  離國宮規森嚴,犯錯的侍女侍從被處死,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妙光點點頭,想了一下,又叮囑道,「你年紀小,還不懂事,宮裡有宮裡的規矩,庭院不是你哭泣的地方。就算你思念你的姐姐,哭也應該到下人居住的地方哭,今晚本公主被你嚇了一跳。你不要害怕,本公主並不是問你的罪,只是看你可憐,教導一下你。像你這樣深夜在宮殿旁幽怨哀哭,若是被管事的人發現,恐怕你的下場會和你犯了錯的姐姐一樣了。」
  小侍女驚得瞪大眼睛,連連點頭,又怯生生道,「公主殿下,我姐姐並沒有犯錯。」
  妙光毫不意外地淡淡一笑,「被處死的是你姐姐,在你心裡,她當然不該死。」
  「殿下,真的不是我姐姐犯錯,所有的人都被處死了。」
  妙光一愣,「所有的人?你說的是哪裡所有的人?」
  「大王寢宮……我姐姐是大王寢宮的侍女。」小侍女提起此事,神色充滿驚恐,壓著聲音說,「公主殿下,宗庶長把他們全部處死了,所有的侍女,還有所有的侍從。廚房的人說,血染滿了寢宮前面的一大片地。那天晚上殺人,他們哭著叫著,奴婢的姐姐……就在裡面……」
  妙光聽見「大王寢宮」,心裡陡然一寒。
  回想起前些天晚上聽見的慘呼,難道就是這些人被殺前發出的?
  宮中侍婢也分三五九等,能夠到離王寢宮伺候的侍女侍從,當然是較為得用、小心謹慎的聰明人,也多少會得到離王的信任。
  到底出了多大的事,要狠戾到把這麼一批人全體處決?
  妙光越往深處想,越是心驚,月光下一張嬌容,照得慘白慘白,怔怔站了一會,見那小侍女還跪在面前,無力地揮手,低聲說,「你去吧,不管見到誰,都不要亂說話,那會沒命的。」聲音竟有點嘶啞。
  小侍女如逢大赦,在地上磕了個頭,爬起來就趕緊走了。
  剩下妙光站著,春末夜裡的輕風吹在身上,居然冷得打個哆嗦。
  她按捺著滿腹猜測恐懼,扶著牆走回去,侍女們看她臉色不佳,忙問,「殿下怎麼了?若是吹了風不舒服,奴婢立即叫外頭侍衛傳御醫來。宗庶長那邊是不是也要告知一聲,請他來看看?」
  妙光心裡有一萬個疑問,其中最害怕的一個正如心上懸石,恨不得抓餘浪來問個清楚,正想點頭說叫宗庶長來,話到嘴邊,又猛然刹住。
  出了半天神,強笑道,「誰不舒服了?不過是剛剛仰頭看月亮,又去看白靈花瓣飄落,脖子抬了半天,怪酸的。你們中間,不是說有一個精通按摩推拿之術嗎?」
  一個二十來歲,看模樣比較老成的侍女躬身答道,「奴婢會一點。」
  「那好,就你了,幫本公主按按吧。」
  妙光被侍女們伺候著躺到軟塌上,遣退了其他人,留下那個會按摩的侍女。
  她一邊享受著脖子被按壓的放鬆,一邊沉吟,然後問,「前陣子,有一天三更半夜,外頭吵吵嚷嚷的,你聽見了嗎?」
  那侍女按著的手勁稍松了松,很快又繼續力道恰好地按下來,恭敬答道,「回公主,奴婢聽見了。」
  「那是怎麼回事呀?」
  「嗯,好像是宗庶長處罰了幾個偷懶的人吧?」
  「偷懶的人?是在哪裡當值的?」
  「是守宮門的侍衛。」
  妙光似發出了一聲冷笑。
  侍女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不由問,「公主剛才在說什麼?奴婢沒聽清楚。」
  「哦,本公主是說,」妙光眯起眼睛,盯著燈上跳躍的火光,幽幽道,「堂兄真是離國的砥柱,怪辛苦的。」
  深夜,月掛天幕,白靈花落。
  離國宮牆內,有層層門禁,持刀鐵衛金剛怒目,森冷把守,也有弱女子抽泣幽幽;鬼影飄忽,人心思變。
  離國宮牆外,有陋巷密議,熱血男兒壯志豪情,不懈計畫,也有好下屬躊躇為難。
  「我說羅總管,至少可以推遲個三五天吧?」
  「冉青說得對,羅總管,不是我們膽敢不聽命令,但這次我們潛入離國都城,是為了給少主報仇……」
  「也是要給洛雲報仇。」
  「對,還有洛雲!」
  「殺不了離王已經夠窩囊了,要是連余浪那混蛋都殺不了,我們有什麼臉回去見少主?」
  「胡說,撤離的命令就是少主下達的。既然如此,有什麼不能回去見少主?難道違抗命令,以後回去見少主就很有臉嗎?看看,飛鴿傳來的絹帛上,還是少主的親筆。」
  「羅總管,請你想一想餘浪對我們蕭家做了什麼?我們費了多少功夫,才查到餘浪那豺狼出入王宮的路線,還有他的衛隊情況,小四那小子好不容易才易容混進去當了一名馬夫。只要等到適當的機會,我們就能殺了他給少主洛雲報仇。」
  「那要等多久?」
  「等多久都值得,這傢伙總不可能一輩子不出宮。城裡搜索得那麼嚴,離國人一定以為為了逃避搜查我們都逃走了,安靜了這麼久,他們警惕會逐漸鬆懈。只要余浪出宮,我們就給他一個天大的驚喜。」
  「咦?崔洋,在地底下不見天日地躲了這麼一陣,你說話倒更有趣了。」
  「哦,天大的驚喜這種話,經常聽少主說,所以就學會了。」
  羅登老臉一沉,「蕭家人辦事時,是你們這樣說說笑笑的嗎?」
  幾個年輕人頓時老實了點,但還是不忘據理力爭,堅持要殺了餘浪再撤。
  「殺餘浪是必須的。首先,害了少主,害了洛雲,這筆帳不能不算。其次,這人狡猾而陰狠,這次不殺他,難保他以後不會再次加害少主,到時候後悔就晚了。」
  「羅總管,要我們撤退,是少主的命令。」
  「當然是少主的命令。」
  「可是,」冉青斟酌著問,「老主人又會怎麼想呢?按老主人的脾氣,我們蕭家的面子天下最大,如果有人敢害蕭家少主,而我們卻眼睜睜看著有大好機會,卻在最後一刻放棄了撤退。羅總管你日後見到老主人,怎麼向老主人解釋?」
  被這麼一問,開始堅決要執行少主命令的羅登,也不由皺起了那張古板的老臉。
  是啊,老主人的脾氣他可是知道的。
  人家稍微對蕭家不敬,都要挨老主人的雷霆一劍。
  有人搞老主人的兒子,蕭家的少主,老主人會忍氣吞聲?如果老主人知道他羅登帶領著蕭家殺手團忍氣吞聲,灰溜溜撤退,會不會直接把他這把老骨頭直接給剁碎了包少主愛吃的餃子?
  羅登越想越不妙。
  是執行少主的命令,還是照顧老主人的心情?
  唉,老主人也不知和搖曳夫人躲哪裡逍遙去了,如果這時候來一道命令,他直接遵從老主人的話,也不用煩惱了。
  冉青瞅著總管猶豫的表情,知道他被打動了,暗地裡輕踢崔洋一腳,要他加把勁。
  崔洋咳嗽一聲,湊上去懇求著說,「羅總管,就讓我們再多待幾日,得到餘浪的人頭,我們也不至於兩手空空地回去見少主。」
  「對啊,並不是不聽少主的話,而是……而是把聽話的時間,延遲這麼幾天。就當是羅總管你幾天後才接到少主的飛鴿傳令,呵,你看怎麼樣?」
  羅登狠狠地瞪冉青一眼。
  好大的膽子,這種提議,就是對少主欺瞞糊弄。
  當初老主人管理蕭家時,哪個下屬敢有這等想法?可見少主實在是太寬仁,太善良,太和藹,太……不講紀律?反正帶壞了一群原本很有紀律的蕭家高手。
  哎呀,閉嘴!
  羅登你自己也墮落了,居然敢腹誹少主……
  「那個……照你們這麼說,本總管要過幾天才接到這道命令,」羅登掂量半天,還是搖頭,「可是說不過去,這麼遠的距離,傳令不過就這麼幾天。如果日後少主問起來,為什麼會這麼遲收到命令,要本總管怎麼回答?」
  大家不由認真思考起來。
  冉青忽然說,「因為鴿子。」
  「鴿子?」
  「對啊,那鴿子懶,飛一會歇一會。」
  「對啊對啊,看著鴿子,可肥了,肥就飛不快。」
  「既然肥,那就一定是只嘴饞的鴿子,保不定飛著飛著,就覓食去了,繞了一大圈,所以就延遲了。」
  那只剛剛完成遙遠飛行任務,正在角落收著翅膀低頭享用黍穀的鴿子抬起頭,咕咕兩聲。
  不明白自己明明身材很棒,行動矯健,吃苦耐勞,為什麼就忽然變成了一隻又懶又肥,還非常饞嘴的替罪鴿。
  羅登思索良久,在眾人期待的注視下,終於灰眉一揚,咬牙道,「好,就再留三天。」
  「才三天?」
  「三天已經很長了。」羅登威嚴地瞪視他們,「這鴿子再懶再肥再饞嘴,難道還能在外面旅遊個三年五載再回來?呃,不要這麼看著我,旅遊這個詞,也是少主教我的。」
  下屬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羅總管,不僅是旅遊這個新鮮詞……
  呃這個語氣詞,你也是向少主學的吧。

  -第二十九部完-

  後記:

  看著電腦螢幕右下方的0.13,深深知道,小肥貓弄再一次成功驗證了「淩晨才是結束一本稿子的最好時機」的定律。
  果然大部分的完稿,都必定在夜深人靜時,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滿腦子鮮衣怒馬,風花雪月,吟詩作對的姦情,殺人放火的浪漫……
  同時,也再一次違背了媽咪發下的「十一點之前要給我睡覺」的遠端指令。
  嗷嗚,不是弄喵不聽話,是靈感不聽話啊!
  這一本的鳳於,寫得十分痛快,希望大家看起來也會痛快。
  鳳鳴終於解決了那個莫名其妙的心毒,然後狼裔和長懷也冒出來客串了一把。
  當然啦,狼裔長懷什麼的,只是配角,主角畢竟是鳳鳴和容恬,那個人工呼吸才是重點,嘎嘎嘎。
  有一些也許大家會認為是隨便寫到的地方,但不是隨便寫到的,很多本書之前寫過的一些場面,如今終於點到,為什麼隔了這麼久?是因為弄弄覺得,思想的轉變是一個無聲、緩慢、令人不知不覺的過程。
  從驚訝到不屑,從懷疑到思索,人類的進步往往如此,而只有如此,反而可能會走得穩健。
  鳳於九天的背景是一個淩亂的強權時代,有王族,有權貴,有平民,也有奴隸,每個國家的體制都有他們的特點,有他們各自的信仰,簡單一句話,不,簡單三個字,就是——亂糟糟。
  權力的統一,如果由文化統一先行,是否可以少點殺戮和屍骨呢?
  嗷嗚這只是小說,我們輕鬆點啦!
  死板的觀念轉化是件可喜的事,但轉變永遠有好有壞,有不同的角度看法,我覺得呢,每個人有自己的觀點,不一定是件壞事呀。
  因此最後一段裡,蕭家那些小傢伙們的陽奉陰違,以及對鳳鳴有樣學樣的耍無賴,該微笑還是批判,都看各位看官寶寶的意思了。
  作為作者,我不想去判斷文章裡誰的作為是對是錯,只想說根據環境的變化,人會改變是必然的,要鳳鳴帶出一群嚴肅沉穩、作風嚴謹如鐵板一塊的下屬,這個……可能性真的……不大。
  謝謝大家對鳳於的耐心等待~~~
  愛大家!
  粗壯可愛肥貓貓弄寶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暝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