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於九天9 咫尺危影 by 風弄

  簡介:
  離國若言竟清醒過來了!?
鳳鳴推理出來的猜測可以說明妙光種種令人難解的行動,
  而且,幾乎可以肯定若言已與篡了西雷王位的瞳兒搭上了線,準備在回西雷的路上伏擊容恬鳳鳴一行。
  為了能反制若言,他們需要更多的軍力!
  而近在眼前的強兵助力,正是容恬的師傅、鳳鳴名義上的親爹──劍術大宗師蕭縱的手下!
  要怎麼在得罪蕭大宗師的情況下得到説明,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跟搖曳夫人合作……
  容恬身上的情人血毒,善惡難辨的搖曳夫人,埋伏暗處的離國若言,
  在如此險惡的情境中,西雷統一天下的霸業,就此展開!



01
  那侍衛被容恬抓得差點背過氣去,忍著疼顫聲道,“鳴王……鳴王他只是受了驚……”話音未落,身子一輕,已經被容恬放開。

  等他呼吸平復下來時,容恬和烈兒匆忙的背影已經到了遠處。

  容恬趕回自己院中,門檻上依稀淌著鮮血。雖然只有幾滴,但已足夠讓人心悸。三步當成兩步闖進廳裡,鳳鳴的背影出現在眼簾內。

  “鳳鳴!”容恬低喚一聲,大步迎上去,伸開雙臂就摟。

  烈兒大呼一聲:“大王不要!”猛然縱身向前一撲,拖住容恬的後腰就往外拉。

  容恬一怔,才想起情人血,頓時出了一身冷汗,知道兩人差點就沒了性命。此時放知情人血可惡之處,心裡更加焦灼,站定了腳,急忙問,“鳳鳴,你怎樣了?快答我!”

  鳳鳴呆呆站著,凝視地上散落的鮮血,許久才抬起頭,悵然若失道,“他叫我進去,本來好好的練劍,我在一邊看。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劍尖忽然抖動不停,響起一種很可怕的聲音。我還想奇怪劍尖為什麼會響,容虎就發瘋似的沖了進來。他一進來,蕭縱他就……就……”

  當時情況一定非常險惡,鳳鳴說到這裡,心有餘悸,手垂在兩腿側,緊握成拳。

  秋月等一直留在小院,比容恬更早得到消息,早就圍在鳳鳴身邊。

  烈兒最著急,一把扯住剛從後院小跑過來的軍中大夫,連聲問,“我哥怎樣?傷得重嗎?”

  秋藍眼睛一瞥,瞧見軍中大夫紮起的雙袖上滿是鮮血,已有幾分支持不住,臉色白得象紙一樣。

  秋月明白她的心事,低聲道,“你進去看看,鳴王這裡有我們呢。”輕輕推了秋藍一下。

  軍中大夫也是剛剛被抓過來的,一到後院就看見床上躺著滿身是血的容虎,一時也不敢下定論,剛要回答烈兒的話,猛然看見容恬在眼前,又趕緊去行禮。

  容恬擺手道,“沒時間囉嗦了,究竟傷得如何?”

  “稟大王,目前正在止血,其他的……”軍中大夫沉吟一會,“還不敢說。”

  烈兒秋藍等聽了這個話,都心裡大驚。

  鳳鳴推開前面擋住的人,趕前兩步,“你這話什麼意思?救不了嗎?”

  “鳳鳴,你不要急。”容恬想抱又不能抱,想呵又不能呵,再摻雜上容虎不明朗的傷勢,難受得無法言語,勉強對軍中大夫用平和的聲音道,“好好給本王醫治。不管什麼名貴藥材,只要用得上,一律都用。你從今天開始,就住這裡,日夜看護病人。”

  烈兒忙道,“我留在這裡照顧,一定不出岔子。”

  “不好。”秋藍到底比較穩重,雖然憂心忡忡,還是一邊思量一邊道,“容虎受傷,大王和鳴王身邊更少不了你。”

  容恬不等他們再說,當機立斷,吩咐道:“烈兒留下,秋藍,你去。”

  秋藍連忙應了,看看臉色煞白的鳳鳴,又有點放心不下,躊躇道,“只是這幾天……就要秋月秋星辛苦點,時時刻刻跟緊了鳴王。”

  秋月秋星非常認真地一口答應了。

  秋月道,“你放心,這邊我們姐妹照看,不會讓鳴王出一丁點的事。”轉身過來,看著鳳鳴,凝重道,“鳴王,你下次再也不要到那個蕭聖師那裡去了。他脾氣古怪,說殺人就殺人的。”

  秋星拍拍胸口,動容道,“這個人真是個瘋子,居然一聲不吭,對著自己親生兒子舉劍就刺。”

  提起蕭縱,鳳鳴臉色又是一黯。

  “鳳鳴?”容恬輕輕喚他一聲。

  鳳鳴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看向容恬,擠出一個苦笑,“這是我咎由自取,故意去惹他的,沒想到竟連累容虎……”

  幾人說話的時候,裡外進出端水送藥的侍從侍衛們流水般不斷。秋藍早隨著軍中大夫到後院去了。

  眾人都擔心容虎傷勢,不肯離去,乾脆坐在客廳裡等待音信。烈兒更是連連朝後院那邊觀望。

  容恬瞧在眼裡,對他說,“你過去看看。”

  烈兒臉色微動,走了一步,又退了回來,搖頭道,“秋藍可以把他照顧好,我進去有什麼用?”站在容恬和鳳鳴中間,不再挪步。

  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

  鳴王現在心情糟糕,極需安慰。

  大王對這個模樣的鳴王是最最沒有抵抗力的。萬一大王象剛才一樣忘了情人血,去碰鳴王,那可怎麼辦?

  雖然大家對容恬的自控力都頗有信心,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確實需要烈兒這樣機敏的人在旁邊才行。

  所有人中,容恬最受煎熬。

  親信被師傅刺了一劍,在後院急救,生死未蔔。

  鳳鳴遭了這麼一劫,臉色灰白,看來不但受了驚,還另有一分傷感壓抑在心底。平日那種活潑可愛的勁完全不見了,整個人失魂落魄的。

  而他,原本最該好好安慰鳳鳴的人,堂堂西雷王,居然連給心上人一個擁抱的能力都沒有。

  明明伸手就可以夠得著……

  有生以來最大的挫敗感,沉沉壓在容恬心上。

  眾人心情沉重,一時都無語,送清水和紗布的侍女們似乎也知道他們的心境,從廊下經過時都踮起腳尖,連一聲咳嗽也不聞。

  忽然,一陣腳步聲打破沉默。

  “大王,”守在門外的是容恬親衛隊的人,進來稟道,“搖曳夫人求見。”

  容恬濃眉一挑,“來得好快。”

  這女人拿捏時間,倒真的十分厲害。

  烈兒正為大哥擔心,聽見搖曳夫人來了,想起容虎被刺傷的事正是由搖曳夫人而起,大感厭惡,彎腰在容恬耳邊道,“大王,這女人不懷好意。她上次來挑唆鳴王去惹蕭縱,差點害鳴王沒了性命。我去趕她走。”

  容恬也為容虎之事氣惱,不過他心上還懸著鳳鳴和情人血的事,知道此時不宜意氣用事,搖頭道,“趕她走又有什麼用?叫她進來。”

  烈兒只好傳令。

  搖曳夫人體態輕柔,走路竟似毫無聲響,不一會,窈窕身影出現在門外。她顯然是極懂得打扮的人,身上不再是一色素白,反而換了一條長及腳踝的紅裙,裙腳上墜著一圈黑色流蘇,更添一分婀娜華麗的尊貴。

  她進到廳中,美目輕轉,已把容恬黑沉的臉色瞧個清楚,烈兒惡狠狠的瞪視更沒有忽略,卻一點懼意也沒有,露出淺淺兩個酒窩,柔聲道,“今日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大王覺得如何?”

  “覺得如何?”容恬坐在椅上,神目迥然,忽然抬手,指向坐在另一旁的鳳鳴,厲聲問,“鳳鳴今日差點死在蕭聖師劍下,請問夫人,你覺得如何?”

  王者之怒,猛若雷霆。

  容恬氣勢本來就強,一旦動怒,更是嚇人。

  烈兒等開始見他下令請搖曳夫人進來,態度謹慎平和,全沒料得他見了人一開場就直接質問,頓時都是一驚。

  搖曳夫人驟然見他殺氣大盛,心裡也微微吃驚,不過瞬間,又冷靜下來,思索片刻,忽然掩嘴輕笑起來,後來越發笑不可抑,連頭上金釵墜子也隨著一起劇烈抖動。

  容恬冷冷問,“夫人笑什麼?”聲音陰騭,顯然真的動了真火。

  搖曳夫人聽他發問,猛地停下,笑容盡斂,也是一臉冷冰冰的表情,不屑道,“我笑你西雷王太過無知。以蕭郎的本事,他要殺鳴王何必在下手前震劍長吟?他也絕不會給機會,讓你的侍衛撲進屋裡擋劍?可笑!他連你那個侍衛都沒有一劍刺死,可見他的劍道之心已經動搖。”

  她詞鋒淩厲更勝容恬,一通話劈頭砸下來,也不理會容恬聽後的反應,卻移到鳳鳴身邊,猶豫了一會,纖纖玉指撫上鳳鳴冰冷的額頭,憐愛道,“我是篤定蕭郎不會害你,才叫你去他面前的。今日如果你真的死了,我也不獨活,立即自盡到地下向你賠罪。孩子,你娘是個沒心沒肝的壞女人,但我可從來沒想過騙你去送死。就算用情人血害你,那毒也是有藥可救的。”

  容恬見她去碰鳳鳴,早大驚失色,從椅上彈起來差點就沖了過來,及至聽了她對鳳鳴溫聲細語,才勉強克制住自己不要莽撞。

  鳳鳴心裡對這個可算是自己目前的女人有無數種不同的滋味,又酸又澀,又苦又鹹,聽了她的話,抬眼瞅了她一下,暗想,我從小是孤兒,沒有父母就是沒有父母,這也罷了。安荷雖然有父母,卻從小遭到遺棄,就算是養父養母,老容王送他入宮當太子替身,太后真正關心的只有容恬。這樣比起來,似乎他比我更可憐。

  心中百感交集,擠出一個苦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一時覺得無盡彷徨沮喪,他眼珠略動了動,停在搖曳夫人身後的容恬臉上,勉強笑道,“你別擔心,我其實很好。只是……只是實在很想念你。”他後面一句純是傻話,卻說得極為深情,眾人聽得心中一顫。鳳鳴只是強笑,又道,“從前我總是嫌你喜歡挨挨碰碰,鬧個沒完,現在想起來,真是很對不起。容恬,我真想好好親親你。”他眼圈已經紅了,只是眼淚一直不肯下來,盡在眼眶裡打轉。

  容恬聽他說到此處,人已經癡了。

  深邃雙目仿佛凝固住一般,靜靜看著落寞的心上人。

  烈兒危兆忽生,頓知不妙,猛然大叫起來,“大王不可!”剛從椅後撲出,容恬已經發瘋似的沖了上去,大掌把搖曳夫人往旁邊一推,雙臂就朝鳳鳴摟去。

  秋藍秋星原本雙雙侍立在鳳鳴椅後,此刻都尖叫起來:“鳴王不要!”她們兩人速度力氣更比不上烈兒,四根玉藕似的手臂慌忙伸出,全部只撈到鳳鳴一點衣角。

  鳳鳴幾乎和容恬同時行動,容恬一動,他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直往容恬懷裡撲去。

  驚叫喘息聲中,已經落入最溫暖最熟悉的懷抱,被容恬緊緊抱住,頓時什麼難過悲傷都飛走了,鳳鳴淚如雨下,抬頭罵道,“你瘋了嗎?你瘋了嗎?你忘記自己中了毒嗎?”卻一點離開容恬懷抱的意思也沒有。

  容恬目光幽遠堅定,任他怒駡,露出笑容,低聲道,“真對不起,我也真的很想好好親親你。”真的低下頭,嘴唇在鳳鳴額上一啄,猶不甘心,又緊了緊雙臂,讓鳳鳴在自己懷裡嵌得更深一點,在他唇上狠吻一記。

  天地四方,只剩容恬一雙臂膀。

  那一刻,哪裡還管什麼統一天下的霸業,什麼西雷王朝,什麼情人血。

  兩人緊擁,似乎什麼也不能把他們分開,生死之間,竟心懷大暢,笑得無比歡欣。

  連搖曳夫人也猝不及防,一時呆住了。

  秋星秋月早嚇得雙雙跪下,雙手都抵在胸前,死死拽著衣襟,絕望地仰視著這一對情人。

  偌大客廳,近乎死寂,連呼吸聲都驀然停頓。

  時間停頓的瞬間,仿佛把一切都固定成靜止畫面,將一切臻至致境後,又如一滴水落入湖面,漣漪由微可不見,無聲蕩漾開來。

  絕美的漣漪,一圈一圈,以相擁的容恬和鳳鳴為中心,讓死寂緩緩蘇醒。

  漣漪之下,響起又驚又喜,不敢置信的低語,像喃喃,像對神靈的感激……

  “咦?”

  “啊……”

  “老天爺……”

  “沒有哦?”

  “真的沒有?”

  “是不是毒性發作比較慢?”

  幾次壓低聲音的試探性討論後,長長的呼氣聲在客廳響起,此起彼伏。

  秋星秋月開始大聲念佛,合掌答謝上天,“老天爺啊,原來沒事。嚇死人了。”兩姐妹心靈相通,說得整齊一致,連神態都一模一樣,極為可愛。

  鳳鳴醒悟過來,問容恬道,“怎麼我們還沒死?”

  容恬在方才電光火石間已經大致猜到,感激地瞅了神色冷漠的搖曳夫人一眼,反問鳳鳴,“你說呢?”

  鳳鳴也已經猜到,仍覺得轉變太戲劇化了,轉頭去問搖曳夫人,“你……你用來害我的毒藥是假的嗎?哎喲!”話音未落,臉上已經挨了搖曳夫人重重一巴掌。

  搖曳夫人一直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和容恬不顧生死地擁抱,誰也沒料到她會忽然動手,連容恬也大出意外,攔都攔不住。

  容恬看見鳳鳴臉上立即泛起五條指痕,又心疼又氣憤,惡狠狠問,“你為什麼打他?”

  搖曳夫人似乎完全沒聽見容恬的質問,美目直愣愣看著鳳鳴,半晌終於開腔,語調卻非常怨憤淒涼,“對,對,我是天下間最壞的母親。我為什麼要用假的毒藥?我那麼狠毒,該對親生兒子下真藥才對!”眼淚直流下來,她也不擦,轉身就朝外走。

  她劍術也是學自蕭縱,天資又極高,身形倏然,四周人等不是沒有本事攔她,就是沒想到要攔她,不然就是不敢攔她,都愕然看她消失在門後。

  秋星吐舌道,“這般古怪脾氣,幸虧我們鳴王的脾氣一點也不象她。”

  “她就這麼一聲不吭走了嗎?”

  容恬靜默片刻,才嘆道,“師傅獨獨為她,在劍道的修行上耽擱了十五年。”

  “哎呀,”鳳鳴忽然道,“情人血的事雖然解決了,但她和蕭聖師的事卻沒有了結。我們還要不要幫忙?”

  容恬警告地瞥他,“不許你再去師傅面前挑釁。容虎傷勢還不知如何,你又想搭上烈兒的小命?”

  鳳鳴想起容虎還在裡面療傷,頓時黯然,憂心道,“不知道容虎的傷勢到底怎樣了?那個軍中大夫不是最懂刀槍傷的嗎?怎麼要這麼長的功夫?”

  正說著,又聽見一陣大呼小叫,竟然是一身染血的軍中大夫和其他捧水端藥的侍女們,幾乎在後院房中為容虎療傷的人忽然都匆匆到了大廳,獨缺了秋藍。

  眾人頓時大驚,急問,“出了什麼事?怎麼都出來了?”

  烈兒滿頭大汗,一個箭步跨到軍中大夫跟前,“是不是我哥……我哥他……”聲音已經哽咽了。

  軍中大夫也是滿頭大汗。

  他隨軍當大夫的年月也不少,一輩子沒遇過這樣的事,先是大王身邊的紅人容虎大總管受了傷,接著發現傷口雖然是常見的劍傷,但不知道蕭聖師是怎麼刺的,大概是劍身在劇烈抖動中刺中容虎,傷口邊緣有許多微小裂口,加上劍入身體的角度十分刁鑽,怎麼包紮也不妥當。

  正忙得不可開交,偏偏一個奇怪的美豔女子在這要命的時候直闖進醫療重地。

  他一邊擦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一邊對著容恬手忙腳亂地行禮,還要應付心如火燎的烈兒,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是一個穿紅衣的女子,她把我們都趕了出……”

  原本在客廳中的人一齊怪叫起來,“搖曳夫人?”

  烈兒彈起老高,又急又氣地握拳,“她……她一定是要害我大哥!”

  鳳鳴這個時候才戀戀不捨從容恬的懷裡掙出來,“不行,我要去看看。”

  容恬一把扯住他,“你還想多挨一巴掌?”沉吟道,“容虎與她無仇無怨,她何必下手加害?反而是師傅向來不隨意出手,今日卻無端刺容虎一劍,又傷不至立死,莫非……”斟酌了一會,篤定道,“我料搖曳夫人一定可以治好容虎。”

  他這一說,大家頓時都有幾分隱隱約約地明白,但又都覺得太不可思議。

  在容恬面前,最敢發言的當然是鳳鳴,目瞪口呆,訥訥地道,“他們這兩人,傳情溝通的方式也太怕人了吧?容虎流了一地的血啊……”

  但仔細一想,這確實很符合兩人的個性。

  一個是天下最自負的男人,一個是天下自認最狠毒的女人,哪裡把別人的死活看在眼裡。

  容恬猜測道,“自從師傅知道搖曳夫人出現後,他的心境就無法保持平和了。今天他破例讓你站在旁邊看他練劍,就是為了看看自己是否可以堅持自己的劍道之心不亂。”

  “結果他心思大亂,想刺鳴王,鳴王的臉卻又讓他想起自己心愛的女人,不忍下手,”烈兒悻悻道,“結果我哥就倒了黴……”

  鳳鳴頹然道,“對不起。”

  烈兒嚇了一跳,連連擺手,“不,不,屬下不是這個意思。這和鳴王有什麼關係?是蕭……”他忽然想起蕭縱是大王的師傅,鳴王的父親,也是辱駡不得的,只好悶悶閉嘴。既然向來料事如神的大王斷定搖曳夫人會救回容虎,此事日後再追究也不遲。

  “師傅現在對搖曳夫人,似乎恨極又愛極,想棄之不顧,卻又無法不理會。”容恬遠眺窗外,鬱鬱蔥蔥的一大片林木後,就是蕭縱外人不得擅入的院子,

  鳳鳴也嘆了一聲,“試問人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他有感而發,倒是念得有模有樣。

  容恬凝視他片刻,笑道,“別人都能問,偏你不應該問這個。我們倆不就是生死相許嗎?”

  鳳鳴臉上微紅,想起剛才瘋了似的不顧一切抱上去,實在是愚不可及的行為,自己也就算了,竟連容恬也會這樣失去理智。萬一真為了這個掉了性命,恐怕天下十一國有一半人會笑掉大牙。

  他越想越發後怕,心有餘悸地看向容恬,責怪道,“你剛剛怎麼這麼莽撞?如果你死了,那西雷怎麼辦呢?”

  容恬心想,西雷沒了我,自然有別人來當大王,你卻絕不可以沒了我的。他朝鳳鳴輕輕一笑,什麼也沒說,只是握住鳳鳴的手心,捏了一捏。

  鳳鳴也不知道明白了其中幾分深意,沉默片刻,也學容恬的模樣,在他厚實的掌心上回捏一下,抬頭展顏一笑。

  兩人目光相觸,似乎千言萬語,就此已經傳遞淋漓,不用再廢話什麼了。



  歷來善於用毒者,無不精通醫理,搖曳夫人更該是此中翹首。

  既然容恬覺得搖曳夫人對容虎的傷勢會有幫助,大家也安靜下來,聚在廳中等待後院的音信。

  但無數輪熱茶變涼,已有侍女第二次燃起新燭,音信仍久久不至。

  鳳鳴和烈兒顯得最為焦急,幾次都站起來,想到後院去瞧瞧。

  容恬禁道,“她脾氣古怪自傲,見你們去窺探,知道你們不信她。說不定一氣之下做出什麼事來,坐在這裡等吧,不要自找麻煩。”

  鳳鳴因為白問了一個問題就挨了她一記巴掌,對於容恬這個話是很認同的,雖然焦急,只好重新坐下繼續等待。

  烈兒對容恬敬若天神,更加不會反駁。

  正等得無比心焦,忽然遠遠看見從後院過來一個人影。

  烈兒霍得站起來,“出來了!”搶到門前。

  這時候夜已極深,月光昏暗,那人走過來一些,才認出來是秋藍。

  鳳鳴跑上去問,“秋藍,容虎怎麼了?”

  秋星秋月緊跟在鳳鳴身後,跑到秋藍身邊就齊聲叫起來,“不要哭,不要哭,有話慢慢說,鳴王幫你作主。”

  容恬站在臺階上,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秋藍,也是一臉凝重。

  秋藍抬頭看看鳳鳴,目光又從烈兒秋月秋星臉上溜過,最後停在容恬高大的身影上,半晌顫抖著沒有血色的唇道,“人……被她救回來了,一個月內……該……該可痊癒……”說到這裡,渾身一松,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軟倒在鳳鳴腳下,哇哇大哭起來。

  鳳鳴心上高懸的一塊石頭這才放了下來,都覺得雙膝有點發軟。

  秋月秋星都跪下去安撫秋藍,一邊陪著落淚,一邊笑道,“你這傻子,好好的哭什麼?剛才差點嚇死我們了。”

  烈兒眼睛裡閃亮亮的,深深呼出一口氣道,“我就知道大哥沒那麼弱。大王,我想去看看他。”

  容恬點頭。

  秋藍卻道,“你千萬別去。夫人說她看護容虎的這段時間裡,誰都可以探望病人,只有一個人絕不許進房,就是那個拿眼睛瞅她的很不禮貌的小子。否則她立即撒手不管。”

  眾人愕然,繼而又覺好笑。

  拿眼睛瞅她,很不禮貌的小子,不用問,當然就是烈兒。

  她竟如此小氣,想到一個這麼聰明的法子來修理烈兒。

  烈兒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卻不敢這個時候和大哥的救命恩人計較,哼哼了半天,沮喪地臉對秋藍道,“你在旁邊照顧,可要照應一下大哥,不要讓他被……被……”他本來想說老巫婆或老惡棍,後來想想,那個畢竟是鳴王的母親,又怕搖曳夫人神通廣大,知道自己罵她,只好忍住嘴,道,“被她給整了。”

  秋藍大哭過一場,今日受的驚嚇和憂心都發洩了出來,現在已經平靜多了,點頭道,“別擔心。夫人雖然脾氣古怪,但我覺得她心地還是很好的。”搖曳夫人在大夫們最手足無措的時候闖進來,如神女下凡般,巧施妙手救了容虎,在她心目中形象頓時光輝起來。

  眾人對搖曳夫人的“善良”都將信將疑,連鳳鳴都有點不置可否,呆呆站了一會,忽然聽見骨碌一聲輕響,在沉默的夜色中分外引人注意。

  對上大家探究的目光,鳳鳴漲紅了臉道,“我餓了。”

  秋星最早反應過來,笑道,“是啦是啦,我們竟把鳴王的晚飯都忘了。”

  秋藍“呀”了一聲,瞅著秋星,“還說我走了,你們一定好好照顧鳴王呢。”

  “容虎受傷了嘛。剛才誰有心思吃飯。糟了,連大王也挨餓了。”

  秋藍為難地回頭看看後院裡的燈光,“我不能逗留太久,那邊還要我幫忙呢。”

  鳳鳴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容虎。”

  “明天再去吧。”容恬從後面抱住他的腰,“容虎現在要靜養。他如果昏迷著,你看也沒用,他要是醒了,更要耗精神招呼我們。”

  “鳴王,你這幾天本來就不精神,再挨餓可不行,難得今天秋藍不在。我們也來弄點好吃的給鳴王嘗嘗。”秋星道。

  秋月已經興奮地撩起長長的袖子,嚷道,“我偷學了不少呢,我親自下廚。”

  大家緊張了一天,現在知道容虎平安,被她們姐妹倆一鬧,氣氛立即輕鬆不少。

  鳳鳴笑道,“你們弄得再難吃,我也會全部吃光的。”引得秋星兩人一陣抗議。

  容恬幾天沒有和他親近,現在沒了情人血的心腹之患,樂得時時刻刻和他黏在一起,從剛才摟著他的腰後就沒有鬆手,低頭在他耳邊笑道,“吃飽點,晚上才夠力氣。”

  至於他異想天開出來的發明“保險套”,早就扔到九霄雲外了。

  於是秋月秋星去小廚房準備大顯身手,其他人到飯廳等著開飯。正在閒聊,又有侍衛來報,“大王,有新的軍報。”

  容恬接了過來,撕開蓋了戳印的封口,打開看了看,沉吟不語。

  鳳鳴探頭過來問,“怎麼了?瞳兒那邊有什麼變化嗎?”

  “這是博臨那邊的消息,早一點的時候已經來了一封了,說的也是妙光的事。”容恬放下軍報,看向眾人,“妙光在含歸險些被三公主他們刺殺,撿回一條小命後回到了博臨都城。這本來很正常,可最奇怪的是,她竟然以此為藉口,質疑博臨對她的誠意,向博臨王提出取消婚約。”

  這一步棋走得詭異莫名,連鳳鳴也立即嗅出其中的蹊蹺,問道,“取消婚約?難道她連千辛萬苦爭取回來的博臨後冠都不要了?”

  烈兒也百思不得其解,“離國現在內部不安,龍天又在蠢蠢欲動,她本來是為了自保不得不拉攏鄰國博臨,就算刺殺事件讓她懷疑博臨王族中有人想對她不利,以這個女人的狡猾,也絕不會蠢到立即和博臨王族斷絕關係才對。”

  “如果她知道龍天已經中毒,不久就要一命嗚呼呢?”容恬的目光在室內緩緩掃了一圈,徐徐道,“這樣妙光最擔心的外患自然消失,她也沒有非嫁去博臨不可的必要了。”

  鳳鳴帶著好學生的精神繼續問道,“不管龍天的威脅是否存在,但嫁去博臨當王后真的不錯哦。這是賺錢的買賣,她何必取消婚約?”

  頓時,周圍的人們都安靜下來。

  鳳鳴被容恬瞅得不好意思,摸著臉道,“是不是我的問題很蠢?”

  “你在我們這裡被保護得太好了,所以不明白宮廷內鬥的可怕。”容恬微笑起來,“嫁到另一個國家當王后,等於進入一個陌生的地方,進行另一場殘酷的宮廷鬥爭。妙光即使是王后,她在博臨王族中始終算是外人,一旦博勤無法保護她,她的處境就會變得非常危險。”

  烈兒插嘴道,“何況從前離國和博臨關係並不太好,博臨的權貴裡憎恨妙光的人一定不少。”

  “以妙光的為人,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險惡的境地。她為什麼要捨棄在離國受人擁戴的公主之尊,去博臨艱辛地開創一個新局面呢?”

  “嗯嗯,”鳳鳴聽得連連點頭,又一個問題冒了出來,蹙眉道,“既然你說得這麼有道理,那她向博臨王提出取消婚約也就很正常了,有什麼可奇怪的?的確,可以不去冒險,誰想冒險呢?”

  容恬對於這個問題卻沒有立即回答,表情沉重起來,緩緩把玩手邊溫熱的茶杯邊緣。眾人都知道他在思索。

  過了一會,容恬才低聲道,“如果我猜想的是對的,那妙光怎會知道龍天被下了毒?”

  鳳鳴赫然一驚。

  不錯,當年老繁佳王中了漫攝之毒,還是事後墳墓被暴雨沖積,重新掘墓安葬的時候,從枯骨上面看出來的。

  這天下兩大奇毒之一的漫攝,最大的特點就是讓人看不出中了毒。

  搖曳夫人下手,更不會留下破綻。

  那麼遠在博臨的妙光怎會知道龍天中了漫攝之毒呢?

  想到這裡,鳳鳴看看眾人的表情,頓時搖頭道,“不可能。搖曳夫人雖然脾氣古怪點,但她明知道你我都是離國的大敵,大家遲早要鬥個你死我活,絕不會和妙光勾結。再說,她為什麼要洩密給妙光?龍天的性命,她分明說了是送給你的大禮。”

  容恬也是一臉不解,嘆道,“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鳳鳴雖然對他這個老媽不大感冒,十分想敬而遠之,但要說她勾搭離國,串通來害他們,鳳鳴還是從心底就痛恨這種猜測。

  何況她剛剛過來時,還難得地說了幾句憐愛的話,又去自告奮勇救了容虎。

  “會不會是其他的原因,讓妙光覺得龍天不再會是她的心腹大患,所以取消婚約?”

  烈兒提出一個設想,“她不知道搖曳夫人已經對龍天下毒,她自己派人去刺殺龍天。”

  如果是這樣,龍天也算得罪的人多了。不但三公主要刺殺他,妙光也要刺殺他,連和他沒瓜葛的搖曳夫人也插手來毒他一把。

  這就是多行不義必自斃。

  容恬一句就否決了烈兒的設想,“如果龍天這麼好刺殺,妙光早就動手了,何必先去博臨想辦法,然後再取消婚約?”

  鳳鳴正在努力的想,忽然渾身一震,神情嚇人。

  容恬和烈兒都看向他。

  “我有一個不大明智的設想。”鳳鳴老半天才開口,閃爍地眼睛掃烈兒一眼,又瞄瞄容恬,欲言又止。

  “鳴王說吧,說錯了大王又不會罰你。”

  “說。”容恬沉聲道。

  “妙光之所以這麼老神在在的取消婚約……”鳳鳴深吸了一口氣,儘量平靜地道,“對不對是因為若言醒了?”

  砰!

  一聲巨響。

  手掌擊桌的聲音唬了眾人一跳。

  容恬一掌擊下,滿臉喜色,恍然大悟地笑道,“不錯!不錯!正該如此!我竟沒想到這個。你瞧,只要肯動腦子,你比誰都聰明。”仰天長笑了一陣,斂了笑容,沉吟道,“這個謎底一揭開,其他想不通的事就霍然開朗了。妙光定是去了博臨,提出肯嫁給博勤的事情之後,得到若言蘇醒的音信。既然她大哥醒了,龍天那種小丑怎麼還放在眼裡,若言更不會隨便把唯一的親妹就這樣簡單嫁出去。但是,她為什麼不立即提出取消婚約,反而要到含歸去呢?”

  容恬自己向自己提了一問,不過片刻,眉頭又舒展開來,冷笑道,“她知道博陵和三公主逃走了,所以故意洩露自己在含歸孤身和慶鼎見面的消息,以此為誘餌想引出他們。”

  砰!

  又一聲巨響傳來,驚了眾人一跳。

  這次拍桌子的卻是鳳鳴。

  他這一掌,雖有容恬的動作,卻無容恬的氣勢。那桌子是硬木制的,手拍得直發麻。鳳鳴一掌下去,疼得齜牙咧嘴,容恬無奈地笑笑,抓過他的手放在唇前輕輕吹了兩口,烈兒也忍不住偷笑起來。

  鳳鳴尷尬得要死,一邊伸著手任容恬幫自己吹氣止疼,一邊掩飾著尷尬發表他的見解,“妙光這招果然厲害,一來可以借博陵他們的手除掉同國的大王慶鼎,二來可以把博陵和三公主誘出藏身之地,好殺了他們,三來還可以有一個很好的藉口向博臨王提出取消婚約。未來的媳婦居然在自己的地盤上差點被人殺死,博陵王也沒什麼老臉強留妙光,說不定還要送上不少好禮送她啟程。好個一石三鳥的計策!”

  “只有兩隻小鳥而已,博陵和三公主都沒有遭她毒手。”烈兒對妙光向來厭惡,冷冷道,“她再聰明,也沒猜到搖曳夫人在裡面插了一手,把博陵和三公主救了出來。”

  容恬心情甚好,對鳳鳴越發和顏悅色,柔聲解釋,“最妙的是,感謝妙光的毒計,陰差陽錯之下,三公主他們被逼得無路可逃,最終投向我西雷。”當即把下午在媚姬處和三公主達成的協議說了出來。

  鳳鳴中途就去了蕭縱那邊,還不知道事情的結果,此刻才聽明白了,大喜道,“居然有這麼便宜的事?你豈不是白白得了一個國家?恭喜恭喜。”

  容恬曬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王族中人都是反覆無情的,日後我能壓制得住四方,他們自然臣服。要是手上沒有足夠的兵權,恐怕密謀聯合起來殺我的,正是他們。不過既然已經定下盟約,我自然有法子要她遵守。”

  忽然聽見一陣唧唧咯咯的笑聲,秋星秋月兩人領著幾名侍女一路過來,手上都端著熱氣騰騰的碟子。

  “你做的冬瓜糊糊的,真的端去給鳴王吃?”

  秋月嬌憨地道,“雖然糊糊的,但是味道很好呢。才不管,這麼多碟菜,總有味道好的吧?要鳴王閉著眼睛吃就好。”進屋就嬌聲笑道,“鳴王,菜做好了,快吃吧。大王也請用。”

  秋星眼尖,一眼瞅見烈兒向後縮,嬌喝道,“烈兒,你不許走!你不是也沒吃飯嗎?”

  菜肴上桌,果然顏色各異。

  黑的徹底,紅的鮮豔,黃的燦爛,白的清澈……

  不但鳳鳴,連容恬也看直了眼。

  秋星笑著解釋,“難得我們姐妹倆下廚,今天不做平日那些常吃的普通菜式。這些都是我們暗中鑽研獨創出來的花樣,第一次做,就請鳴王幫我們評點吧。”

  鳳鳴和烈兒面面相覷,心裡一百二十個覺得還是吃平日常吃的普通菜式比較好。

  秋月一副生怕鳳鳴反悔的表情,在旁邊認真地插嘴道,“鳴王說一定會吃光的。”

  鳳鳴巴不得後悔,但知道只要一開口,這兩名貼身侍女說不定在未來幾日都會眼圈紅紅,淚眼漣漣。

  比吃一頓奇怪的菜可怕的,是一個哭泣的女人。

  比一個哭泣女人可怕的,當然就是兩個哭泣的女人了。

  鳳鳴無可奈何,強笑道,“吃,當然吃。烈兒,你也坐下來,飽餐一頓。”



  正挖空心思想著有什麼辦法可以少吃一點,猛地聽見外面有人稟道,“大王,有軍報送來。”

  鳳鳴昏暗的前路驀地大放光明,喜不自禁,高聲命道,“快進來,詳細稟報!”

  侍衛帶著軍報進來。

  容恬一邊接了,一邊問,“是博臨那邊的消息?還是離國來的?”

  侍衛恭聲答道,“上面有戳印,不敢亂拆,內情不詳。不過送軍報的人是從西雷的方向來的。”

  “西雷的軍報?”容恬略覺奇怪,拆開軍報,從裡面取出一張薄帛,只看了一眼,頓時大怒,暴喝道,“瞳兒這個該死的!我必殺他!”

  眾人都駭了一跳。

  秋星秋月不敢再笑鬧,相視一眼,垂手退到一邊默立。烈兒猛地從桌邊站起來,沒有作聲。

  鳳鳴問,“瞳兒怎麼了?”把容恬手上的軍報拿過來一看,原來竟是一封書信,但似乎被水浸過,墨蹟化開,黑糊糊一塊,大部分都無法辨認。只有前面幾行,也許是搶救及時,除了偶爾一些字外,其他雖然模糊,但都大概可以辨認出來。

  上面寫著――

  遙問妙光公主殿下金安:

  本王思慮公主信中所言,甚 道理。近日西 常有異動,本王派 報,估

  前太后並未死於王宮大火, 借 逃遁,暗中與容恬會合,目前恐怕 經暗中潛入西琴,密謀不軌。此人是容恬生母,若能活抓,巧妙利用,定有奇

  到這裡,剩下的就都看不出什麼了。

  鳳鳴正看得滿額冷汗,怔了怔道,“怎麼只有半截,這不急死人嗎?”

  容恬面色難看,冷哼一聲,下令道,“把帶信的人叫進來。”

  帶信的使者就等在門外,一聽大王宣召,立即進來行了禮,雖然一身黃塵,滿臉倦色,但眼睛迥然有神,是極有經驗的傳信使。

  容恬擺擺手,讓他起來,叫秋月給他捧一杯半溫的茶水過來,才問,“信是從哪裡來的?”

  “稟大王,密信是從永殷和西雷的邊界截取到的。”傳信使日夜兼程趕過來,正渴得厲害,貪婪地喝了大半杯水,才有條不紊地答道,“信使喬裝潛行,企圖繞過邊防穿越永殷,被我們發現了,覺得蹊蹺,所以暗中截住搜查。這封信原本被藏在懷裡,那信使一見我們,立即掏出來就往水裡扔。我們趕緊撈起來,但墨蹟見水就化,只有幾行的前半截可以大概知道意思。因為裡面提及太后,不敢耽擱,連夜快馬送來呈給大王。”

  鳳鳴想起太后現在正在西琴險地,那裡目前是瞳兒地盤,萬一來個閉城大搜,後果不堪設想,心裡一緊,問道,“確定是瞳兒寫的嗎?”

  “是瞳兒寫的。”容恬點頭,臉色沉重,“他小時候還向我請教過書法。”他閉目思索一會,又問道,“送信的人呢?”

  傳信使臉上顯出愧色,“稟大王,那信使眼見要被擒,立即拋信入水,接著抽出匕首就往心窩上捅。我們正忙著撈起書信,沒能看緊,讓他自盡了。”

  鳳鳴聽他輕描淡寫,猜測當時情景,血濺三尺,不知多麼兇險無情,雖說是敵人,到底還是不忍地皺了皺眉。

  容恬臉上神情肅穆,只點了點頭,詳問當時情景,連那人自盡時用哪個手拿匕首都問清楚了。傳信使顯然是個非常細心的人,逐一儘量回想,回答得非常細緻。

  鳳鳴記掛著太后的安危,心裡焦急,忍不住道,“瞳兒知道太后潛入了西琴,一定會立即動手。這事不能耽擱,營地裡有多少人馬可以調用?”

  烈兒和容虎是管這些的,容虎受傷不在,當然是烈兒回答。烈兒立即道,“這裡人馬分四路,一路是大王原本安排下的西雷精兵,一路是媚姬姑娘的家臣侍衛,永逸自己也有一點兵力,還有一路是蕭聖師帶來的。”盤算片刻,又答道,“事起倉促,要立即向西琴大規模舉兵,我們的人馬恐怕不夠。但如果只是暗中潛入西琴接應太后……”

  “我們應該挑選最精銳的人馬,趁夜出發,趕赴西琴迎回太后。”容恬低沉的聲音傳來,截斷烈兒的話。他手裡拿著那封事關重大的信箋,一邊思忖著,劍眉微微鎖起一點,使棱角分明的臉更增添岩石般的堅毅。

  “大王……”

  “讓本王想想。”

  容恬沉默下來。

  大家都知王令即將下達,不由屏息靜待。空氣中充滿了無形的緊張。

  容恬將手中的信箋放回桌上,雙眼靜靜盯著那張模糊的絲帛,仿佛要把裡面藏著的每個被水模糊的字都看清楚。

  這封突如其來的密信裡滿布著詭異的危機,容恬在心急如焚的眾人面前無聲地把它緩緩展平,指尖在一行行墨字前掠過,堅毅而沉著,仿佛要把字跡中使他疑惑的東西找出來,再輕輕一掐,讓它煙消雲散。

  他的指頭,終於停在了第一行。

  遙問妙光公主殿下金安……

  “為什麼是妙光?”他忽然眯起眼睛。

  眾人微愕。

  “為什麼這封信是給妙光的?”容恬又重複了一次,盯著那薄薄的信,眸中寒光驟閃,自問自答道,“西雷和離國向來是敵手,不到萬不得已,即使是瞳兒那個蠢材也絕不會和離國勾結。妙光一個小女孩,守著離國自保尚且不能,要靠和博間聯婚才能對付龍天的虎視眈眈,她有什麼本錢讓已經登上西雷王位的瞳兒效命?”

  烈兒像是想通了什麼,猛然倒抽一口涼氣,“能夠讓這小子卑躬屈膝和離國握手言和的不可能是妙光,一定是若言!哼,這小子背叛了大王,知道大王未死,一定嚇得尿都撒不出來。天下有本事和大王對抗的只有若言,他為了保命,說不定會把西雷都賣了,投靠離國。”

  他說的和大家心裡猜的八九不離十,鳳鳴雖然一向秉承有容恬在就不用動腦筋的宗旨,不過這次事關太后,也精神抖擻,積極參與,走過去和容恬並肩站著審視密信,低聲道,“瞳兒既然和離國勾結,應該已經知道若言蘇醒的消息。這封信如果真的是要傳遞到離國,該寫若言的名字才對。為什麼這封信是給妙光的?”他用和容恬一模一樣的語氣自問自答,“因為這封信不是要送去離國的,而是要專門送給我們看的。他們不知道我們已經猜出若言蘇醒,自然要隱瞞若言醒來的消息,因此信的開頭寫了妙光的名字……”睜著黑漆漆的眼睛,喃喃地繼續深思。

  容恬頗為有趣地打量著他。

  “他們自然會猜到,我們會派人監視西雷邊境的動靜。這是他們故意送上門的……”鳳鳴自言自語了半天,猛然把頭一點,“嗯,這是一個陷阱!”語氣十分確定。

  容恬笑得非常欣慰,誇獎道,“鳴王果然聰明,若言最擅長的誘敵計,竟被你猜了出來。”

  就算鳳鳴早被戴慣了高帽子,聽見容恬的誇獎,還是忍不住老臉一紅,訕訕地撓頭,“西雷王不用誇我,這個其實是你看穿的。換了我做主,早就騎馬沖出大營,駑馬揚鞭,然後一頭栽進若言的埋伏裡。”

  “不是你異想天開猜想若言已經蘇醒,我也不會想到這上面。說到底,這還是你的功勞。”旁邊忽然有人噗哧一笑。

  容恬轉過頭,“烈兒,你笑什麼?”

  烈兒捂著嘴巴正在偷笑,見容恬忽然挑中他,嚇了一跳,趕緊正色答道,“屬下想到若言這個老賊算計失敗,大王趁此機會設個計中計,狠狠踢他屁股,砍他腦袋,所以很高興。”

  秋星一直緊張得和秋月手抓著手,此時狠狠瞪烈兒一眼,“虧你還笑得出來,我們急都急死了。太后就在都城裡,那可危險得很,就算識破了若言的詭計,可太后那邊怎麼辦啊?”

  烈兒呆了一呆,已經收了笑臉,勉強勸道,“太后睿智機敏,才不會輕易被瞳小子抓到。放心吧,如果他們抓到了太后,瞳小子就不需要和若言勾結來對付大王了,他只要把太后拿出來威脅大王就夠了。”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鳳鳴問容恬。

  “若言要誘我們出大營,一定在通往西雷的路上設下了埋伏。我們要將計就計,反埋伏他,趁他不備,把他在永殷就地解決。永殷不是他的地盤,西雷和離國的大軍都難以大張旗鼓進來,所以他埋伏我們的人數一定不多。”

  這個倒是大家都心裡清楚的,眾人紛紛點頭贊同。

  鳳鳴也跟著點點頭,“那你快點下令啊。”

  容恬卻皺眉道,“還有一點小問題。”

  “什麼問題?”

  “要反伏擊,人數一定要比對方更多,而且都要是高手。我的死士在這裡不過千人,還要分一部分作為誘餌。這次機會難得,若言極有可能親自參與,如果能趁機殺死若言,就等於為我西雷除去最大的心腹之患。所以我要調動營地裡所有可以調用的精銳力量。”

  鳳鳴躍躍欲試,“那就快點調啊。”

  “那你告訴我,怎麼調用你老爹我師傅蕭聖師的人馬?他手下個個都是以一擋百的刺殺高手,是這個營地裡最頂尖的精銳。”

  鳳鳴一下愣住了。

  他那位有等於沒有的老爹,脾氣和他老娘一樣古怪,從前也許還會買一買容恬這個心愛徒弟的賬,不過被他老娘這麼一攪和,什麼動搖了他追求劍道之心,見了誰都牙癢癢的,連榮虎都很無辜地挨了一劍。

  現在湊到他面前去,誰知道會不會像容虎那樣也挨上一劍?那時候可不是伏擊若言的問題了。

  這個問題――嗯,倒真的是一個頭疼的問題……

  氣氛剛剛才有所鬆動的屋內,又忽然沉滯下來。

  沙漏毫不停息地流動,天亮之前如果還沒有準備就緒,這次難得的伏擊若言的機會就白白浪費了。

  鳳鳴咬著牙,愁眉苦臉地拼命想辦法。

  秋星秋月也為他著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恨自己沒有兩個腦袋,也幫鳳鳴想上一份。

  烈兒倒是安安靜靜的,眼睛從容恬那轉去鳳鳴身上,閉緊了嘴巴。

  啪!

  “我想到了!”寂靜中,鳳鳴忽然一掌擊在那平攤桌面的密信上,咬牙道。

  秋月秋星眼睛大亮,驚喜地問,“鳴王想到了什麼?”

  “去見我娘。”鳳鳴轉身出門,拔腿就往後院走。

02
  後院因為有容虎在養傷,容恬吩咐不許有人隨便走動。此刻夜又深,靜得落針可聞。

  鳳鳴一路直入小門,轉過回廊,也不稟報,幹乾脆脆就把門簾掀開。

  秋藍正坐在床邊癡癡看著容虎,被鳳鳴嚇了一跳,“啊”一聲站起來,這才看清楚來人,“鳴王怎麼來了?”

  “容虎好點了嗎?”

  秋藍點點頭,輕聲道,“好多了。夫人真厲害,也不知道使了什麼藥,容虎剛才還醒過來了一會,居然能開口說要喝水了。現在也睡得很穩。”

  “真的?太好了。秋藍,你可要好好看護他。”鳳鳴轉頭往四周看,“那夫人呢?”

  “夫人本來守在這裡的,剛才說悶了,出去走走。應該就在附近,鳴王要找夫人幹什……”

  “我找她有急事,先走了。你好好照顧容虎哦。”鳳鳴一聽搖曳夫人不在,不由暗翻白眼。

  越是事急,越多枝節。

  老娘你半夜三更出去幹什麼?

  他轉身出了房間,在天井抬頭看看天色,若言恐怕已經準備就緒,就等著他們這群盲頭蒼蠅掉進蜘蛛網了。

  他們,則要利用這個機會,反逮蜘蛛。

  時間對於任何一方來說都是寶貴的。

  天井後院可以賞月的地方,都不見搖曳夫人蹤影,鳳鳴又上了回廊,一口氣找了幾間房,正急得跺腳,卻猛地站住了。

  從這扇窗子看過去,裡面被月光斜照著的背影,不是搖曳夫人是誰?

  鳳鳴大喜,悄悄從窗外往裡看。

  這不知道是誰的房間,搖曳夫人正坐在床前,她似乎正低頭看著什麼,長項微曲,木簪已經取下,黑髮瀑布一樣,從側邊柔柔垂下,月光柔和地籠罩著她,宛如一尊極美麗的白玉雕像。

  鳳鳴不由愣住。

  只有此刻,他才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這個女人是他的母親。

  她的身上,此時此刻洋溢著的那股味道,正是母親才能擁有的。

  那就像一團暖洋洋的光,能把他全身包裹起來,讓他再疲累擔憂也可以安然入睡的寧靜。

  和容恬所能帶來的,既然不同。

  卻又同樣珍貴。

  “你進來。”

  鳳鳴呆了好一會,才醒覺這是搖曳夫人的聲音。他遲疑了一下,隨即卻想起目前最為重要的事,跨步輕輕走了進去,“夫人……”

  “還叫我夫人……”搖曳夫人背對著他,冷笑了一聲。下一句話的語氣,卻分外柔和,低聲道,“你在窗外想些什麼?夜深了,這麼大的喘氣聲,隔著牆都能聽見。”

  “有件事,我想和……和娘請教……”

  “什麼事?”

  “娘曾經向容恬說過,對付蕭聖師……對付我爹的計策,有第一步,有第二步,還有第三步。請問那第三步,到底是怎麼走的?娘到底有什麼辦法,可以讓那個薄幸的男人下決心放棄劍道。”

  “閉嘴!他才不是薄幸的男人。”搖曳夫人低斥一聲,思忖半晌,緩緩道,“我沒有要他放棄劍道,那時不可能的。我只要他,換一個追求劍道的方法,一個既追求劍道,又可以和我在一起的方法。”

  鳳鳴皺眉,“那是什麼方法?”

  搖曳夫人反問,“為什麼深夜過來,追問這個?”

  鳳鳴看看天色,這時候時間比金子好寶貴,他又沒有容恬那麼厲害的腦筋,還是不要拐彎抹角的說,當即三言兩語把瞳兒的密信和容恬打算伏擊若言的計畫說了,攤手道,“沒辦法,兒子只好過來打攪您老人家了。”

  也不知道是鳳鳴的直言相告起了作用,還是他這聲“兒子”讓搖曳夫人心生柔情,她聽完後,出奇地沒有冷言冷語,靜默片刻,忽然柔聲道,“孩子,你過來。”

  她一直背對著鳳鳴,未曾動過分毫。

  鳳鳴聽了,無聲無息地走過去,低頭一看,頓時怔住。

  他終於明白搖曳夫人說的第三步是什麼了。

03
  月色越發溫柔。

  被搖曳夫人的背影擋住,一直未曾入鳳鳴眼中的,是一個躺在床上的小小身影。

  采鏘。

  粉嫩的小臉側著,貼在秋月親手為他縫製的小枕頭上,酷似鳳鳴的眉頭舒展開來,無憂無慮。

  正沉沉入夢。

  他不知道,夜深了,還有人將目光停駐在他身上。

  “你看看他的手。”搖曳夫人低聲道。

  鳳鳴湊過去,仔細端詳采鏘的手。肥肥嫩嫩的小手,在夢中猶緊抓著一角垂穗。在秋月等人的悉心照顧下,采鏘越髮粉雕玉琢,膚色晶瑩之中,隱隱透出討人喜歡的粉紅色澤。

  雖然不大看得明白,不過猜也可以猜到,這雙被搖曳夫人深為看重的小手,八成就是他老爹蕭聖師一生期盼的擁有卓越劍術天賦的手―――否則怎會被搖曳夫人視為可以將老公爭取回來的最後一擊呢?

  “真是一雙好手,他總算繼承了爺爺奶奶的天賦,這叫隔代遺傳。”鳳鳴贊道。

  聽了他的讚嘆,搖曳夫人視線忽然移來。

  停在他身上的目光很古怪,打量得鳳鳴渾身不自在。鳳鳴撓頭道,“我說錯了什麼嗎?”

  就算猜錯了,也沒什麼好奇怪。要瞭解一個能下毒害自己親生兒子來逼婚的女人的心態,的確不太容易。

  “明明什麼都沒看出來,還不懂裝懂。”搖曳夫人輕輕哼了一聲,隨即又微微一笑,“不過,你倒是挺會猜,居然被你猜中了。”

  鳳鳴這才知道自己沒猜錯,想了想,心裡又冒出下一個難題,苦笑道,“猜中又有什麼用?我們總不能拿一個孩子去威脅他配合,這樣做也太……”

  “我才不威脅他什麼呢?”搖曳夫人顯然早就智珠在握,唇角逸出一絲動人的微笑,悠然自得道,“我們只要帶著這孩子去就好。”

  鳳鳴瞠目結舌,“要把采鏘帶去戰場?”

  “他去了,”搖曳夫人注視著熟睡中的采鏘,柔聲道,“他的爺爺一定會追著去的。蕭郎等這個有天分的繼承人等了幾十年,我才不信他會讓這孩子從自己眼皮底下溜走。”

  “不行,這麼小的孩子,你怎麼忍心讓他冒險……”

  搖曳夫人充耳不聞,彎腰伸手,喚道,“孩子,孩子。”

  采鏘被她推了幾推,略蜷了蜷身子,舉手揉揉惺忪睡眼,半天才睜開了眼睛,迷茫地看著眼前的一男一女。

  搖曳夫人溫柔地將采鏘抱在懷裡,輕聲道,“好孩子,別做聲,我帶你見一個人,然後咱們去一個好地方玩。”

  鳳鳴見她抱起采鏘,額頭冒了一陣冷汗,追在她身後問,“你要帶他去哪裡?”

  搖曳夫人聽見他追問,轉身看他一眼,笑了笑,“你不是為了西雷王的大計而來的嗎?回去告訴西雷王,要他做好其他的準備,蕭郎這邊的事情不必擔心。”轉身移步,竟是直朝蕭縱的小院方向走去。

  鳳鳴見她那副模樣,看來攔也是攔不下的了。抬頭望望天色,容恬他們應該還在前廳緊鑼密鼓準備著,稍微掙扎了一下,到底還是跑回了前廳。

  一進門,發現裡面多了好幾個人。

  容恬烈兒等都在,容恬手下幾個心腹將領也被召了過來,永殷的前太子永逸也站在一旁,顯然是被烈兒拉了過來助陣。

  眾人正圍在一副地圖前面低頭商議,見了鳳鳴回來,都紛紛向他打招呼。容恬八成已經向他們講解了這次反伏擊的目標,想到能把凶名遠揚的離王若言抓到,將領們個個摩拳擦掌,興奮激昂,就連永逸也忍不住笑道,“要是西雷王此計成功,我們永殷邊境從此也少了一個大威脅。我在這裡只有一千精銳,統歸西雷王指揮吧。”

  “見到搖曳夫人了嗎?”容恬問。

  “見到了。”鳳鳴點頭,把見搖曳夫人的經過說了一遍。

  說及他走向前,發現搖曳夫人坐著的床邊睡著采鏘,秋星秋月不由自主驚叫起來,一臉擔憂,容恬卻似乎早就猜到,笑著嘆道,“夫人的辦法正中先生死穴。她心願達成的日子不遠了。”

  秋月姐妹倆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秋月抓著鳳鳴的手哀求道,“這可怎麼辦?搖曳夫人和蕭聖師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要是采鏘……采鏘……鳴王你快想想辦法啊!”

  秋星在一旁只是跺腳,幾乎哭出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又要跑回去看采鏘是否真被搖曳夫人抱走了。

  正亂成一團,恍惚中忽然聽見采鏘幼嫩的嗓音,“娘!娘!”

  眾人都一愕,目光往門外一轉。

  搖曳夫人已經抱著采鏘到了門外,臉上帶著高深莫測的微笑,此刻驟然一看,似乎有什麼極好的事情已經發生。

  采鏘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瞧見秋月秋星,大叫起來,興奮地在搖曳夫人懷裡扭動著小身子要下地。

  “采鏘!采鏘!”秋月秋星連聲驚呼,趕緊上來,幾乎是把采鏘從搖曳夫人懷裡搶下來,警惕地退到容恬和鳳鳴身後,兩人抱著哄著小東西。

  搖曳夫人卻毫不在意,緩緩跨入廳內,在地圖上掃了一眼,“西雷王已經佈置好了?”

  “已經佈置妥當。還沒恭喜師母,師母第三步的棋一下,想必已經勝券在握。”

  “恭喜就免了。”搖曳夫人音如冷玉,清脆動人,卻有點涼意,“這次伏擊若言,你需要蕭郎手下的高手吧?”

  鳳鳴聽她語氣,心裡咯噔一下。

  不會吧?

  剛剛去和未來老公談好了條件,現在瞧這個陣勢,似乎又要來和未來老公的徒弟談條件了。

  他這個老娘可真是懂得討價還價,挑的時機好到了極點。

  容恬卻似乎毫無察覺,坦然道,“是的,若言為人機警,這次一定會派最好的精銳參與,我們這邊要沒有師傅出手,恐怕勝算不大。”

  “要蕭郎出手,一點也不難。我剛才帶采鏘去見了他爺爺一面,哼,果然是爺孫天性,蕭郎見了他的小手,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了。我敢向你保證,現在只要采鏘去哪裡,蕭郎就會跟去哪裡,他覺不會讓采鏘出任何意外。”搖曳夫人邊說著,邊在椅上悠然自在地坐下。

  鳳鳴心道,這和爺孫天性沒什麼關係吧,要是采鏘的手和他爹的手一樣,他那個沒什麼人倫的爺爺壓根連正眼都不會瞅他一下。

  對付起搖曳夫人這種人來,容恬任何時候都比鳳鳴厲害。暗中打量搖曳夫人一眼,再看看天色,他也不再廢話,徑直走到搖曳夫人面前,又是長身一躬,柔聲問,“時間不多了,師母有什麼吩咐,就請直說吧。”

  搖曳夫人見他識趣,心裡也很高興,露出一絲笑容,提出了她的條件,“我要你把采鏘交給我,由我這個奶奶來撫養他,照顧他。”

  鳳鳴頓時恍然。

  蕭縱劍道之心已經動搖,又見到了很有潛質的采鏘,不用說,將來他為了自己劍術的傳承,一定會將采鏘視為最珍貴的寶貝。

  搖曳夫人只要把采鏘弄到手,她心愛的蕭郎從此以後就要乖乖跟著她跑了。

  所謂我到東來你到東,我到西邊你到西。

  二十幾年來搖曳夫人鍥而不捨跟隨蕭縱的情況,從此以後必定徹底扭轉。

  這實在是絕無僅有的,惟一一個,可以讓搖曳夫人――也就是他老娘覺得又爽又解氣的方法……

  “夫人要將采鏘帶走?”容恬的濃眉微皺。

  “正是。”搖曳夫人一副不怕你不答應的模樣,端坐在椅上,“西雷王可以放心,他是我的親孫子,我一定好好照顧他。只要西雷王點頭,我立即帶上采鏘,陪同你們上馬出營,他爺爺也定會召集手下精銳,過來參與你的計畫。”

  秋月和秋星在一旁抱著采鏘,早就膽戰心驚,焦急地盯著容恬,生怕他點頭答應。

  眾將領和永逸卻和采鏘沒什麼關係,急著拼命看天色。

  若言身為大王,大部分時間都在離國精銳重重保護中,這種潛入敵境而且露出行藏的機會極難得。

  要是可以趁這個機會結果這頭惡龍,可以減少將來多少戰役和傷亡啊。

  鳳鳴也在一旁緊張地等待著容恬的答覆。

  這個難以選擇的問題,容恬卻考慮得很快,幾乎立即就給了搖曳夫人回答,恭恭敬敬道,“我當然信任夫人會好好對他。不過只為了一個小小的反伏擊,夫人就要將他從我們手裡奪去,是否太苛刻了?這可是先生惟一的孫兒,又有百年難得一遇的上佳資質。”

  搖曳夫人輕輕“哦”了一聲,冷哼著反問,“那西雷王覺得怎麼做,我才不苛刻呢?”

  “這孩子,起碼值三十三條大航船,以及航船上的水手,還有航運圖。”容恬侃侃說道,“先生早就一直抱怨家傳的生意麻煩,打擾修為,將來若是要一心一意教導孫兒,恐怕更沒有時間管理這些生意了。何不把這些交給自己的兒子呢?”把手一指,對準旁邊發呆的鳳鳴。

  鳳鳴見他開始露出肅容,滿以為他要說出什麼大義凜然的話,不料容恬一開口,居然是和搖曳夫人討價還價,頓時愣住,見容恬把話鋒轉到他處,結結巴巴道,“這……這怎麼可以……”

  又不是買賣人口,采鏘是他兒子,不是用來換航船的貨物啊。

  搖曳夫人卻不等他答話,從椅上婀娜生姿地站起來,斷然道,“就這樣辦。蕭郎那邊不必擔心,我自然有辦法要他答應下來。既然條件已經談妥,就請西雷王快點佈置好各路人馬,出發擒拿若言,要是誤了時間,可與我無關啊。”

  “等……等一下……”鳳鳴呼叫不及,話還沒有說完,搖曳夫人已經走了出去。

  鳳鳴急得跺腳,還要追上,身後被人一把扯住,回頭一看,原來是容恬。容恬把他拖進內室,笑吟吟道,“恭喜鳴王,從今天開始,你就算不是全天下最有勢力的人,也要算是全天下最有錢的人了。”

  “什麼最有錢?”鳳鳴幾乎跳起來,“你怎麼可以用采鏘去換航船?”

  “為什麼不可以?”容恬不在乎地聳肩。

  雖然他聳肩的姿勢瀟灑好看,微笑也俊氣溫柔,不過鳳鳴此刻可沒有欣賞的心思。

  “當然不可以!他是我兒子!”

  “他真的是你兒子?你是他真正的父親?”

  “就……就算不是,你也不可以……”

  “好,你也知道自己不是。”容恬自沒了情人血的忌憚,諸事纏身,還沒有機會好好和鳳鳴親熱。這時一邊說著,一邊坐下,把滿臉氣憤的鳳鳴硬拖過來,按在膝上坐下,問鳳鳴,“先生是不是他真正的爺爺?”故意將唇湊近鳳鳴的耳垂,吹進熱氣。

  鳳鳴被他吹得猛然一震,本來打算一直維持剛硬的聲音情不自禁軟了一截,“是。”生怕容恬得寸進尺,趕緊用眼神警告容恬不要到處揮舞他的色手。

  容恬知機,露出一個曖昧的微笑,卻真的沒有亂摸,繼續說服鳳鳴,“夫人是不是他真正的奶奶?”

  “是。”

  “孩子是不是應該留在最親近的人身邊?”

  “是。”鳳鳴難得找到反駁點,趕緊加上一句,“但采鏘最親近的人是他媽媽,你不是說采青還留在西雷王宮裡嗎?”

  容恬心裡暗暗計算時間,這事可不能再耽擱,幸虧已經佈置妥當,說服了鳳鳴,立即就可以出發。不答反問,把關注點轉到另一個方面,“采鏘是不是有學劍的潛質?”

  “是。”

  “先生是不是天下最好的劍術師傅?”

  鳳鳴撓撓頭,“算是吧。”

  “那把采鏘交給他的爺爺奶奶,交給天下最能誘發他潛質的劍術大師,有什麼不好?”

  “也沒什麼不好……不過你怎麼可以用人來交換東西?”

  “要財富,先通路。這句話是誰和我說的?”

  “是我……不過……”

  “水路也是路,掌控水路,就掌控了我們眾多敵手的經濟之脈。要統一天下,除了兵力,也必須有財力,否則糧草怎麼供應?軍餉哪裡撥發?這個道理你該懂吧?”

  “我當然懂……”

  “那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接受我們最迫切需要的東西,同時又讓采鏘有一個很好的前途和成長環境呢?”

  “……”

  “鳳鳴?”

  “……好像是沒有什麼理由。”

  鳳鳴雖然遲疑地點了點頭,俊臉上卻一副懵懂,還沒有來得及再說什麼,容恬不由分往他臉上重重親了一口,笑道,“那麼我們現在就出發。”領著鳳鳴走出來。

  雖然他們只進去了一會,客廳裡眾人卻早就等得急了。一出來,人人目光都焦急地盯著容恬,烈兒上前稟報,“大王,蕭聖師派了韓維過來聽候調遣。”

  韓維也是蕭縱弟子,和容恬算是同門師兄弟,長得直鼻拳腮,相貌堂堂,可惜說話的聲音異常尖細,很像女人。見容恬出來,走過來道,“先生命我來打聽一下這次的部署,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湊前一點,壓低聲音道,“要把我們安排和夫人一路才行。”

  這個要求早在意料之中。

  蕭縱手下都是高手,這路奇兵,容恬是打算用來埋伏在敵人逃逸方向的,心裡早有成算,當即清楚佈置下來。

  鳳鳴在另一邊,卻被秋月秋星兩個眼睛已經紅腫的侍女圍住了,不由暗暗叫苦。

  剛剛在內室,也不知道怎麼糊裡糊塗就點頭了,其實和采鏘最親密的是秋月這幾個侍女才對,要是告訴她們采鏘真的要被搖曳夫人帶走,還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正猶豫地不知道怎麼應付,秋月卻朝臉上抹了一把眼淚,露出毅然的神色,低聲道,“鳴王不要為難,我們也知道采鏘是要被帶走的了。我們雖然很疼他,但他畢竟是蕭聖師和搖曳夫人的親孫子,沒有血緣的,怎會比得上真正的骨肉相連?他有這麼厲害的爺爺奶奶,長大也成一代大師,以後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

  鳳鳴微愕。

  抱著采鏘的秋星哽咽著,“烈兒剛才已經和我們一一說過了。大王的決定不會錯的。采鏘留在這裡,還不如跟著蕭聖師,他一定把采鏘當寶貝看。”

  采鏘被她抱在懷裡,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卻似乎隱約察覺了離別的氣氛,不像平日那樣咯咯笑,小手緊緊拽著秋星的領子,偏過頭用黑豆一樣的亮眼睛打量鳳鳴。

  鳳鳴雖然知道這個算是自己的兒子,但他這個倒楣的鳴王風波不斷,根本沒什麼時間和采鏘在一起相處,“父子”感情實在不怎麼深厚。

  此刻看著采鏘乖巧地看著自己,想起搖曳夫人將他帶走,說不定十年八年都見不到了,心裡驀然一陣難過,伸出手來,柔聲道,“讓我抱一抱。”

  “別抱。”耳邊忽然響起一聲嘆氣。容恬不知何時已經打發了韓維回去覆命,站在鳳鳴身後,沉聲道,“抱了,就更難過了。”

  鳳鳴縮了手,悵然若失。

  容恬從後面摟著他的肩膀,“鳳鳴,我不想你難過。”

  鳳鳴垂下眼睛,沒有做聲。

  秋月剛剛抹了眼淚,不一會又再次哭濕了臉,抽泣著央求,“這次搖曳夫人定要帶采鏘和大王一起去的,求大王讓我們也跟著一道,至少在路上照顧采鏘。”

  秋星低聲道,“我們都會騎馬,不會影響行軍的。”

  其實這種夜間奔襲,都是精銳高手出動,一向不帶侍女。何況馬上奔波,搖曳夫人這個高手抱著采鏘才是最安全的。照顧采鏘云云,實在沒有必要。

  烈兒看她們哭得可憐,知道她們只是想和采鏘多相處一刻便是一刻,不禁也開口求情,“她們騎術都練得很不錯了,求大王答應她們吧。”

  容恬見鳳鳴也露出央求之色,不再沉吟,點頭道,“那就去吧。可是,鳳鳴你就……”

  “我不會留下。”鳳鳴少見的斬釘截鐵,“你到哪裡,我到哪裡。”

  容恬沉默片刻,摸摸他的臉,不再做聲。

  當即準備妥當,兵分三路。

  一路是容恬手下精銳,由烈兒帶領,作為誘餌出動。

  一路則是永逸手下將士、媚姬護衛家將組成,由容恬和鳳鳴帶領,隱藏在烈兒他們後面,在敵軍出現時保護第一路。

  最後一路則是高手雲集,搖曳夫人,蕭縱和蕭縱一眾高手,繞道而上,轉到伏軍後方,趁著前面兩路打亂敵人陣勢時,覓機刺殺若言和敵方大將。這一路人手個個武功高強,善於潛伏疾行,要無聲無息趕在開戰前潛入敵人後方,非他們莫屬。

  全營精銳盡出,這次若言插翅難飛。

  “傳令!”

  容恬一身戎裝,領著鳳鳴等出了小院。

  外面早有大批兵士,個個懷抱武器,盤腿坐在草地上等待命令。見容恬他們出來,立即精神抖擻,毫不遲疑的站起來,一手持劍,一手牽住身邊駿馬的韁繩。

  動作整齊一致,難得竟毫無雜亂,連一聲咳嗽也不曾聽見,不愧是容恬調教出來的精兵。

  容恬向士兵們環視一圈,夜幕下,他的視線如有實質,像閃電撕破天空那般淩厲強悍,沉聲道,“集隊,整裝,出發。”

  每字重若千斤,縈繞在每個人的耳裡。

  就連一直站在他身邊的鳳鳴,也不禁心臟猛然一跳。仿佛這六個字充滿了奇異的力量,將他渾身的鮮血都燃燒起來了。

  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關鍵戰役來臨前的刺激和壓抑。

  假如成功擊敗若言,這將是永遠被記載在西雷歷史上的一夜。

04
  星夜之中,一隊西雷精銳從營地中急馳而出。

  容恬身披盔甲,在夜色中策動馬匹。鳳鳴騎著白雲,也換上一身盔甲,跟在他的身邊。

  兵凶戰危,容恬本來不想他跟來,無奈鳳鳴剛剛脫離了情人血的羈絆,又有在東凡立下的永不分離的誓言在前,怎麼也不肯妥協。他一旦倔強起來,連容恬也不得不讓步,只能再三叮囑他留在自己身邊,任何情況下不得亂來。

  “還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

  “嗯,天亮之前,會特別黑呢。”

  越往前走,天上雲層越厚,遮去月亮光芒,讓大地陷入一片漆黑。抬眼看去,遠處重重疊疊的山巒都成了一個個猙獰的黑影。

  不過片刻,已到了一個山坡下,他們都是看過地形圖的,知道過去不遠就是一條狹路,兩邊懸崖陡峭,是從永殷直奔西雷的必經之處。

  前方火光點點,在黑夜中蜿蜒,無聲無息地前進。那是由烈兒帶領的第一路人馬,因為是當誘餌,所以點燃火把,裝模作樣地疾行而入。

  容恬和鳳鳴是隨時準備接應烈兒的第二路軍,與烈兒的第一路軍不同,全軍一個火把也不點,都隱藏在夜色之中,緊緊吊著烈兒他們的尾巴。

  兩人盯著遠方,眼看烈兒等人馳馬進入狹路,都暗自緊了緊手中的韁繩。

  那是全程中最容易設伏的地方,如果容恬沒有猜錯,此刻懸崖兩旁一定藏滿了若言的伏兵。

  敵人很有耐心。

  烈兒的人馬已經有大部分進入狹路,四周卻依然死一般的寂靜。

  馬蹄聲在幽靜的夜晚,似乎分外響亮。

  容恬領著鳳鳴等藏身在林後,注視著前方動靜,宛如一頭盤旋在海上,隨時準備猛然一頭紮入水中捕捉獵物的猛禽。

  鳳鳴上戰場的經驗遠不及他。尚未開戰,已被這漫山遍野靜肅的殺機壓得心臟狂跳,手腳冰冷,一股麻痹似的感覺從腳底緩緩升到膝上,說不出是刺激還是興奮。

  大概是把手裡的韁繩握得太緊,胯下的駿馬輕輕晃了晃低垂的馬頭,前蹄在草地上輕輕踏了一下,卻沒有發出任何嘶叫。

  容恬察覺,回過頭來,在黑夜中,瞳仁更顯閃亮,沉聲道,“別怕。”

  鳳鳴朝他笑了笑,“我才不怕。”

  又重新注視狹道方向的動靜。

  仔細觀察一下,就不得不感嘆若言很會選擇伏擊的地方。

  這樣的險路,在白天陽光也是被懸崖遮住,陰森森的,現在是夜晚,更是一點光也不透。從後方看去,烈兒的人馬點起的火把,看上去只象無盡黑暗中無能為力的一點點亮,前路幽深,黑洞洞的,讓人心悸。

  不需下令,所有人都儘量避免發出任何聲響,仿佛一個不留神,就會驚動深處的邪神出來大肆作惡。連馬兒們也乖巧地一聲未嘶,只是在胯下偶爾不安地嗤嗤喘氣。

  容恬靜靜注視的,眼睛仿佛被什麼點燃似的,發出漆黑的極亮的光彩。

  烈兒所領的人馬,終於全數進入狹道。

  “嘎!”

  極度的安靜中,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聲尖銳的叫聲,能驚得人陡然一震。

  鳳鳴抬頭看去,呼啦啦的風似乎猛然刮了起來,頭頂高處寂靜的天空被徹底打破,夜鳥轟然從棲息的樹梢飛起,驚叫著四處逃散。

  “崖上。”黑暗中,侍衛們中有人低聲喝了一句。

  同一刻,兩邊的高崖上轟得亮起無數火把。

  光芒無聲無息,突如其來,像兩個太陽同時從懸崖的兩邊躍了出來,高高在上地仰照這條安靜的狹道。每一個剛剛還處於黑暗狀態中的西雷兵,都忍不住不習慣地眯了眯眼睛。

  高處的火把密密麻麻,將崖下照得纖毫必現,那些手持火把的伏兵,由於站在過於光亮處,反而看不清他們的長相模樣。獵獵的火焰聲在寂靜的山谷裡分外突出,伴隨著的是戰馬的騷動和人們粗重的喘息聲。

  “殺!”

  黑夜中,從崖頂傳來的命令穿透重重魔爪般向天空伸展的枝葉,低沉遙遠,卻異常有力。

  那是一把很熟悉的聲音。

  “殺啊!”

  仿佛一直緊繃的弦被乾淨俐落地一刀砍斷,安靜的崖上瞬間沸騰,火光搖晃,馬蹄轟響,象一直無聲積蓄的暴雨終於響起第一聲雷鳴。

  火雲從兩端懸崖直卷而下,刀光劍影,頓時掩殺下來,沖入烈兒由於地形狹窄而不得不變得細長的隊形中。

  鳳鳴看得真切,熱血直往上湧,一舉抽了劍,就要扯韁向前沖過去。容恬在旁邊一把扯住他執韁的手,“你想幹什麼?”

  “沖過去包圍伏兵啊,烈兒他們已經被圍起來了。”

  “別急,時機未到。”容恬從容不迫地凝視著前方狹道內晃動的火光,一笑,“今晚他們休想有一個人生離此地。”一刹那,瞳仁如電光石火,爍得人不敢正視。

  連鳳鳴也被他這份睨視天下的氣勢震懾,心下大定,劍尖下指,默默等待他的示意。

  前方廝殺正烈。風聲,樹枝簌簌發抖的聲音,都被喊殺聲淹沒了。

  與之相比,與眼前戰場相隔不過三十丈的暗處,卻靜得連一根針落都仿佛可以聽聞。

  狹道兩旁都是山崖,又有樹木阻隔,即使和戰場相隔不遠,容恬等也不能完全看清楚戰況。殺聲、怒吼聲、慘叫聲卻不絕於耳。

  林木中火光劇烈搖曳晃動,似有無數巨大的黑影在深處生死相搏。

  鳳鳴想著烈兒這路誘餌以少對多,以不利隊形對早有預謀的伏兵,不知在那邊殺得怎樣慘烈,刀槍不長眼,再不過去救援,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這可怎麼辦?一邊不斷焦急地窺視容恬臉色。

  容恬好像根本不曉得鳳鳴的焦急,對前方的激鬥聲似乎充耳未聞,氣定神閑。

  鳳鳴忐忑不安,終於忍不住湊近了點,剛要開口。一個尖銳急促的嘯聲忽然傳來,抬頭一看,卻是在狹路盡頭的地方,一道瑩綠煙火由下而上,向劍一樣劃破漆黑的夜幕,在上面留下久久不散的絢爛。

  “先生的一路人馬已經截斷他們退路。”容恬劍眉驟然往上一挑,下令道,“抽劍。”

  鏘鏘鏘……抽劍聲不絕於耳,眾將兵早就等著這道命令,拔劍在手,個個躍躍欲試。

  鳳鳴感覺腰上傳來熱度,知道那是容恬的手。他轉頭,對容恬露出一個笑容,熟練地把劍從腰間抽了出來。

  前方震動天地的殺聲還在持續,未曾有片刻稍減。

  血腥味已經飄至這邊。

  容恬輕蔑地看著前方的火光血影。

  他緩緩舉起手中的寶劍,在空中最高點處略停了停,從容,又好像有點漫不經心的冷傲,沉聲吐出一個字,“殺。”

  和應他的,是驚天動地的殺聲。

  “殺啊!”

  “殺!”

  王令下達,鋪天蓋地的殺聲驟然響起。

  不僅僅是從一處傳出。

  狹道前方,兩旁懸崖上方,狹道盡頭,四面八方的吼聲傳遍戰場,震得敵人心驚膽戰,仿佛無數兵將從天而降,把東南西北前後左右各處出口都封得嚴嚴實實。

  狹道,已經成為敵人插翅難飛的陷阱。

  一個也逃不出去。

  利刃的劍光,從前方和後方夾擊過來,在崖上正往下衝殺的伏兵們駭然回頭,才發現在他們身後,早有一隊敵軍咬住他們的後路,正形成包抄之勢。

  “中計了!”

  “將軍,我們中計了,後面有伏兵!”

  慘叫聲不絕於耳,士兵臨死前還在嚎叫。

  “伏兵!伏兵!”

  利刃不斷地刺入人身,撒起滿天血花。

  容恬這一路生力軍向狹道衝殺過去,鳳鳴擔心烈兒被圍攻得久了,會有閃失,鞭馬疾沖,竟比容恬還要快上半個馬身。

  不料剛剛到了狹道入口,真正的短兵相接肉搏戰場尚在五丈之外,領子忽然被一隻強健有力的手拽住往後一提。

  鳳鳴未有防範,身不由己被人從馬背上提了起來,向後一扔。瞬間騰雲駕霧般,穩穩當當掉在容恬貼身侍衛綿涯馬上。

  綿涯能在容恬身邊當貼身侍衛,當然反應一流,知道鳳鳴無比重要,當即連劍都不要了,兩手一伸,把鳳鳴小心翼翼抱住,以防他掉下馬背。

  容恬朗聲笑道,“手染了血會有難聞的味道,這種粗活讓本王來做好了。鳳鳴乖乖等我抓若言給你出氣!”不再回頭,猛抽一下馬鞭,駿馬高嘶,當即一馬當先狂沖入戰場中央。

  跟了這樣豪氣沖天的大王,誰還有一絲膽怯。士兵們只覺得熱血都湧到頭上去了,如被眼前的廝殺引誘得瘋了一般,簇擁著容恬左右,劍影槍動潮水一樣席捲過去,竟是專往人多的地方殺,片刻就已經渾身濺滿敵人的鮮血。

  只有綿涯等人數十名侍衛為了保護鳳鳴,勒馬停在戰場之外,看著眼前這場已經變成一邊倒的屠殺。

  “容恬!你這個混蛋!”鳳鳴臨到戰場被容恬一把扔下,剛剛積聚起來的激昂熱血連個用得上的機會都沒有,氣得破口大駡,轉頭命令,“放開我!快點放開我!”

  戰場上刀槍無眼,不是迫不得已,容恬怎會讓鳳鳴冒險上陣?

  帶他隨行是一回事,讓他廝殺又是另一回事。

  綿涯對這個可是明白得很,哪裡敢放開鳳鳴。見他掙扎,只好無可奈何把他抓得更緊,非常無辜地道,“鳴王不要難為屬下,這是大王的王令。”

  鳳鳴大氣,越發掙扎起來,“什麼王令?我是鳴王,我也可以下達王令,你快點放開我!”

  他跟隨容恬學武已經有些日子,賴鹿丹的性命相救,體質也今非昔比,加上身份尊貴,不能真的用強,連綿涯這種高手也覺得不大好應付。鳳鳴全力一掙,猛地騰空出一隻手,往綿涯胸前竭力一推,竟真的把綿涯往後狠狠推開。

  鳳鳴驟然得手,卻忘了自己是在馬背上。綿涯本來護著鳳鳴以防他摔下去,這時既然被推開了,鳳鳴頓時失去護持,左右晃動一擺,竟向前一栽,“啪嗒”,臉朝下背朝天,重重摔下了馬。

05
  “鳴王!”

  綿涯等侍衛嚇了一跳,紛紛跳下馬背,眾星捧月般將他團團圍起。

  從馬上栽下,當然渾身發疼。鳳鳴呻吟著從地上被眾人扶起來,想起自己摔下馬的蠢樣,更加惱火,不滿道,“你們和你們大王一起欺負我堂堂鳴王!”抬起頭,卻看見侍衛們一臉驚恐地盯著他。

  “幹什麼?”鳳鳴狐疑地看著他們,額頭一陣隱隱約約的刺痛,又像有露水打在上面,癢癢的,“幹嘛都看著我?”伸手往額頭上一摸,指尖卻碰到一片濕漉,放在眼底看了看,才發現殷紅一片。

  “屬下該死!”綿涯驚惶地大叫一聲,已經跪了下去。

  “屬下該死!屬下該死!”身邊眾侍衛知道鳴王受傷,非同小可,見綿涯跪下,接二連三跪下,相顧之間,又驚又懼。

  手上沒有鏡子,也看不到自己額頭上到底傷得怎樣。不過既然不是很疼,可見也只是尋常小傷。侍衛們怕得要死,鳳鳴卻不怎麼在意,隨便擺了擺手,“沒事的,小傷。嗯……應該不會留疤吧。”情不自禁又用手碰碰。

  眾人一陣驚叫。

  “鳴王小心!”

  “不要亂碰……”

  鳳鳴哪裡知道這些平常殺人也當等閒的侍衛也像秋藍他們一樣,見個小傷口都會大呼小叫,翻個白眼聳肩道,“知道後悔,就應該早點放開我啊,害我摔下馬背。現在知道後果了吧?”

  數落了兩句,才驚覺剛才地動山搖般的殺聲已經平復,只殘餘一點傷兵的哀號和戰馬臨死前的悲鳴。

  這麼快就結束了?

  鳳鳴趕緊轉身去看,果然火光已經不再晃動得那樣厲害,濃重的血腥味被夜間的山風從不遠處一陣一陣散發過來,渾身都是鮮血的士兵們舉著火把,似乎正在撿拾戰場。

  容恬在哪裡?

  鳳鳴伸著脖子張望,心思方動,才跨出一步,就被綿涯等侍衛趕緊攔住了。

  “鳴王,請讓屬下幫鳴王包紮傷口。”

  “我去看看,容恬在哪?”

  “大王一會自然會過來,戰場血腥味重,斷刃滿地,很危險。鳴王還是留在這裡比較好。”

  鳳鳴見他們嘴上說得客氣,表情卻是一點通融的餘地都沒有。反正大戰已經結束,也沒有必要再讓他們為難,只好隨便點了一個侍衛,“你過去幫我問問戰況,叫容恬快點過來。我還沒有和他算把我扔下的賬呢。”

  聽從綿涯的話,盤腿坐在草地上,讓眾人為他包紮。

  他想著戰已經打完,容恬一定會很快過來。不料等了好一會,卻不見容恬的影子,不禁不耐煩起來,三番兩次站起來朝戰場的方向張望。

  戰後的人馬似乎聚集在戰場的另一方。遠處戰馬嘶叫,士兵們忙著照顧受傷的戰友。天還未亮,兩旁的懸崖也是視線障礙,鳳鳴看得模模糊糊,只看見隱隱約約士兵們集結,像是在整隊。

  想必搖曳夫人和蕭縱,也就是他老爹老娘那一路人馬,也已經會合。

  終於,剛才派去找容恬的侍衛回來了。見了鳳鳴,稟報道,“大王說戰場還需要清理,蕭聖師他們抓到了敵方大將,正在審問。請鳴王先呆在這裡,不要到處走動。”猶豫了一會,壓低聲音道,“大王心情不好,所以我暫時不敢稟報鳴王摔下馬的事。”

  鳳鳴陡然一驚,“為什麼心情不好?難道……難道是烈兒……”

  “烈兒沒事,受了一點小傷,戰場上難免的。他正陪在大王身邊,一起審問俘虜。”

  鳳鳴這才放心下來,又問,“容恬有沒有受傷?”

  “大王神勇蓋世,戰袍都被敵人的血染濕了,自己身上一點傷也沒有。”

  鳳鳴奇道,“那他為什麼心情不好?”

  那侍衛搖頭,“屬下不知道,但是大王的臉色非常難看。屬下不敢多問。”

  “抓到若言沒有?”

  那侍衛又是搖頭,“屬下也不知道。”

  鳳鳴大撓其頭。

  反伏擊成功,烈兒他們又好好的,要是說惟一能讓容恬不高興的,恐怕就只有若言逃走這個可能性了。

  他剛剛在自己面前誇下海口,說什麼今晚不會放走一個,結果卻讓最重要的若言給跑了,不用說一定覺得很丟臉。

  居然不好意思過來見人……

06
  容恬登基越久,身上王者之氣越重,沒想到也有這麼可愛的時候。

  鳳鳴邊想,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心緒一好,又耐心盤腿坐下,順手把腳邊的青草拔下,一根一根喂把頭伸過來的馬匹。綿涯等侍衛不敢遠離,也一一盤腿坐下,分散在鳳鳴四周。

  馬匹都異常乖巧,累了一夜後,也不跑遠,各自挨著自己的主人低頭覓食。

  黎明時分,天色變化極快。不久前還是黑漆漆的天空,光線似乎從混沌中猛然四處散溢,轉眼就把漆黑的天幕染成了一片灰白。

  青草蔓延至山腳,懸崖下幾株老樹桀立,一點橘紅從東邊山與山的交接處滲出,宛如一副淡墨山景忽然被抹了極生動的一筆。如果不是前方就是生靈塗炭的戰後場面,眼前這一刻還挺令人心曠神怡。

  鳳鳴的耐性向來不好,到了這個時候,又忍不住站起來張望,一轉身,正巧看見秋月遠遠走來。

  “秋月!”鳳鳴唯恐她看不見自己,舉手用力擺了兩下。

  秋月聽見他叫,加快腳步,到了他身邊,低聲道,“鳴王,戰後事情很多,大王沒處置完,命我過來先侍候著。鳴王餓了嗎?”她一直垂著眼說話,現在才把眼抬了一下,忽然低聲驚叫,“你的額頭怎麼了?”

  鳳鳴不以為意,摸摸額頭上包紮水準一流的紗布,笑了笑,“沒什麼,不小心從馬上摔了下來,剛好地上有一塊小石頭……咦,你的眼睛怎麼紅紅的?”露出詫容,盯著秋月打量。

  “沒有。”秋月卻顯得有些慌張,連忙搖頭說,“真的沒有……”沉默了一會,似乎自己也知道這說不過去,又匆匆補了一句,解釋道,“只是想起采鏘要隨搖曳夫人走了,我心裡很不捨得。”話未說完,已經被鳳鳴伸出兩根指頭,挑起了她的下巴。

  怯生生的眼睛立即直對上鳳鳴懷疑的目光。

  “為什麼說謊?”鳳鳴也不是笨蛋,見她言辭閃爍,怎麼可能不起疑心。聯想起剛才侍衛的回報,已經明白自己開始的猜測錯得可笑。

  以容恬灑脫敢為的個性,又怎麼會因為抓不到若言而不好意思回來見他?

  心臟忽的一頓。

  有什麼大事發生?

  而且還要瞞著我……

  兩道英氣勃勃的眉毛蹙起,環視周圍小心翼翼守衛在身邊的綿涯等人一眼,聯想起這場戰爭結束後,本該立即出現的容恬卻一直沒有回到自己身邊,難道……

  鳳鳴越想越懼,手腳冰冷,簌然轉身沖過去,竟然一把就將剛才回來傳令的侍衛從草地上拎了起來,厲聲道,“你說西雷王沒有安然無恙,沒有受傷?”

  那牛高馬大的侍衛被鳴王猛然拽起,嚇了一跳,愣了片刻。

  “他……他出了事,要你們瞞著我,是不是?”鳳鳴見他不答,更覺不詳,問到最後那句“是不是”,嘴唇居然微微發起抖來。

  那侍衛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拼命擺手搖頭,“不是,鳴王一定弄錯了。大王很好,絲毫未損。”

  鳳鳴吼道,“你再說一次,對天發誓!”

  “屬下發誓,大王絲毫未損!”

  “那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那個……那個是因為大王說有事要處置……”

  鳳鳴嘴唇蒼白,聽了他的話,又瞥秋月一眼,鬆開那倒楣的侍衛,轉身道,“他有事要處置,不用他過來,我過去看他。”

  不料才一舉步,綿涯等侍衛簌地全部站了起來。

  兩個聲音同時叫道,“鳴王不要去!”卻是秋月和那個侍衛一起發出的。

  到了這一步,就連鳳鳴這樣頭腦單純也知道不妥,而且不妥到足以令眾人努力阻撓自己去見容恬。

  綿涯等武功高強的侍衛攔在前面,他知道強闖也是白搭,回過身來,一把抓住幾乎快哭出來的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秋月,你老實和我說。”

  “鳴王……”秋月被他抓住手腕,一直忍著的眼淚撲撲下來,“鳴王……我……我不能說……”

  鳳鳴更急,“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快點給我說!”

  都說婦人誤事,果然到了關鍵時刻就黏黏糊糊,急死人。

  鳳鳴越問,秋月越是哭得厲害,一味搖頭,“不是的,不是的……”神色淒然。

  鳳鳴連連跺腳,“不是什麼?秋月,你不要再敷衍我……啊……”話聲一滯,忽然低呼一聲,捂著受傷的額頭軟軟向後倒。

  “鳴王!”綿涯等大吃一驚,手急眼快紛紛撲前,在鳳鳴倒地前把他抱住。

  秋月嚇得跪下湊前,面無血色,一邊幫鳳鳴撫著胸口,一邊顫聲道,“鳴王,你可不要嚇唬奴婢,你快醒醒……”

  鳳鳴剛才只是一時胸口抑悶,其實並沒有昏過去,卻故意好一會才緩緩打開眼睛,目光尋找到秋月,苦笑一下,幽幽道,“我都快急死了,哪還有功夫嚇唬你?”

  他知道定有大事發生,心內忐忑,臉色蒼白卻是貨真價實的。

  但如果真象眾人所說的,伏擊成功,容恬無損,那還會有什麼大事這麼了不得?

  秋月對鳳鳴的身體比對自己的身體更為關心,手忙腳亂地幫鳳鳴探額頭,抹了一把眼淚,漸漸止了哭聲,垂下眼簾不說話。

  鳳鳴也不做聲,直愣愣看著秋月,一臉想知道真相的堅持。

  秋月終究還是敵不過他的哀兵戰術,輕輕啟唇,非常猶豫地道,“是大王不許我們說的……”

  “不許你們說什麼?”

  秋月猛地沉默。

  鳳鳴伸出手,在秋月袖子上輕輕搖了兩下,低聲央道,“告訴我吧。什麼都被瞞著,我不想像個傻瓜一樣。”

  秋月把頭垂得很低,手微微往回縮了一下。

  “蕭聖師他們在後面,負責擒拿潰逃的敵方大將。”

  鳳鳴聽見自己老爹的名字,心裡一緊。

  難道那個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為“父”不仁的男人,竟馬失前蹄,在這麼一場不大不小的伏擊戰出了事?

  他呼呼喘了兩口氣,唯恐秋月說出不詳的消息。

  “他們把這次伏擊的主腦給生擒了,”只聽秋月輕聲說道,“是瞳將軍。”

  鳳鳴憋得緊緊的一口氣這才吐出來,忍不住埋怨道,“秋月,你痛快一點吧。不要一上一下的,害我提心吊膽。”停了一會,藏不住關切地問,“蕭聖師他沒有受傷吧?”

  秋月搖頭。

  “那搖曳婦人,采鏘,秋星,烈兒他們,都還好吧?”

  秋月點點頭。

  鳳鳴大松一口氣,傻笑兩下,振作起來,“既然大家都平安,那麼別的消息我都可以接受。你直接把事情告訴我,不要擔心我受不起。說吧,到底什麼事讓你們這麼緊張?”友好的拍拍秋月的肩膀。

  他這種表態向來都會引起秋月等人的一陣偷笑,這次卻不靈驗。秋月勉強擠出一個算是笑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視線似乎不敢和鳳鳴直觸,一直看著草地,繼續道,“大王審問了瞳將軍,瞳將軍說這次計畫確實是若言和瞳少爺策劃,但若言並沒有參與狹道的伏擊。”

  “哦!”鳳鳴為使秋月寬心,做出一個不在意的表情,淡然鎮定點頭道,“這個我已經猜到,若言這麼狡猾,能夠趁機除去是幸運,不能除去,也不值得苦惱。”

  心裡暗自盤算,說來說去,最不妙的地方也只是抓不到若言而已,但僅僅這樣,並不需要對自己隱瞞什麼。

  想到這裡,腦裡像被什麼輕輕戳了一下,一個小小的肥皂泡在腦海裡迸裂,些許危險和不安四處飛濺開來。

  渾身一凜。

  鳳鳴若有所思,凝住了笑臉,“若言一直視容恬為心腹大患,他一手策劃的絕妙陷阱,為什麼不親自參與?難道他知道容恬會看穿他的誘敵之計?”看向秋月。

  秋月眼睛裡藏了很多複雜的哀傷,和鳳鳴偶然對上雙眸,連忙把視線別開,搖頭道,“不是的,若言沒有想到鳴王會猜出他已經蘇醒,還以為大王一定會在這個狹道中埋伏。鳴王你看那個狹道的地形多可怕,如果不是大王事先有準備,瞳將軍的人馬真的有全殲我們的能力。我們可都算是死裡逃生了。”

  她說得雖然不錯,鳳鳴卻越發覺得詭異,沉聲問,“那若言到哪裡去了?這麼重要的伏擊,除非有比這更緊要的事,否則他不可能不親自參與。”

  他一問,秋月怔了一怔,仿佛被這個問題觸動了傷心處,用衣袖掩著眼睛,又是一陣無聲哭泣。

  鳳鳴卻再沒有開始的急躁,握著秋月微微顫抖的手,有點不敢確定地自言自語,“難道他……領了另一路人馬?難……難道他……”直勾勾盯著秋月。

  這時,連他自己的手,也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秋月似乎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壓抑,猛然伏入鳳鳴懷裡,悲聲痛哭起來,“夜襲都城營救太后風險很大,若言以為大王絕不會帶著鳴王一起冒險。瞳將軍說,若言自己領了離國的一隊精銳,趁機去襲擊我們的營地……”

  鳳鳴驟然瞪大了眼睛,“他以為我會留在營地。”

  若言那個可怕的男人,竟然寧願放棄親自伏擊容恬這個大敵的機會,而去襲擊營地――只為了抓住自己?

  脊背上一股寒流竄過。

  “容恬把營地裡面的精銳,全部抽調一空。”鳳鳴眸光驟沉,努力壓抑心頭那陣寒意,緩緩倒吸一口涼氣,“西雷精銳,蕭聖師的高手,永逸太子的人馬……甚至連媚姬大部分的家將護衛,都在這裡。”

  唇上血色盡退,半晌,才用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媚姬,三公主,容虎他們……連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

  他茫然地看一眼秋月,“還有秋藍……”

  這些秋月早就知道,但聽鳳鳴說起,心裡猛然一顫,點了點頭,眼淚珍珠斷線般滾落下來。

  “若言殺入營地,發現全營精銳盡出,會猜到計謀已經敗露。如果在營地又找不到我,一定會氣急敗壞。”鳳鳴愣愣說了兩句,臉色驟變,從草地上猛然跳起來,“他會把所有人殺了洩憤!不行,我們要立即回援!我要去見容恬!”

  秋月一把死死拽住,“鳴王,別去!大王說了不會回援。”

  鳳鳴激烈答道,“不回援,他們就連一線生機都沒有了!”他想到什麼,簌然一驚,目光犀利起來,“你們就是為了這個瞞著我,不讓我知道,直到他們被屠殺殆盡嗎?”

  秋月被他斥責得一呆,訥訥放開鳳鳴的衣袖,捂著臉痛哭起來。

  鳳鳴轉身就朝容恬那方走,綿涯身形微動,攔在他面前,“鳴王……”

  鳳鳴掃他一眼,“我不想為難你,你也別為難我。讓開。”他心痛到了極點,聲音嘶啞低沉,卻出奇地具有威攝力。

  綿涯等都愣了愣,互相對視了一眼。

  以鳳鳴今日的地位,除了容恬,誰還有膽子敢真的用武強攔?要隱瞞的已經隱瞞不住,攔又有什麼用。

  鳳鳴見綿涯不說話,徑直從他側邊走過。

  眾人略一猶豫後,便不再阻攔,看他一人朝遠處走,隔了一丈後,靜靜跟在他身後護衛。

07
  已經停止廝殺的戰場還殘留著血的味道,殷紅滲入泥裡,仿佛幾個世紀都會持續這種瑰麗的顏色。

  三路廝殺過後的人馬在狹道另一頭集結。血戰過後,軍隊還算整齊,士兵們按照隊形坐下休息,有的挨在戰友膝上呼呼大睡,有的正為戰友包紮傷口,進食的進食,喂馬的喂馬,一部分仍持劍肅立,負擔起警戒的責任。

  深夜突襲,都是輕裝上路,他們連帳篷也沒有帶一個,容恬這個主帥靜靜坐在崖下的一塊大石頭上,似在閉目深思。

  周圍的心腹侍衛散開一圈,都在兩三丈外,人人屏息靜守。

  沒有人想在這個時候打攪大王的安寧,不安的氣息在這片混雜著血腥和勝利的樹林深處飄蕩。

  臉上平靜的大王,卻給人以難以抵受的龐大壓力,這種壓力從他所在的地方輻射至四面八方,連桀驁不馴的山風,到了他呼吸的地方,也不敢稍做妄動。

  鳳鳴一路過去,直過四五道哨崗。

  侍衛們都認識他,又見他臉色不對,誰也不會自討沒趣地向他查問,自動自覺讓開一道口子,一聲不吭地讓他往裡走。

  他在容恬面前站定。

  “秋月什麼都告訴你了?”閉目沉思中的容恬嘴角微動,化成一絲苦澀的笑意,瞬間消失在如刀刻的剛硬輪廓上。他睜開眼睛,忽然皺眉,“你的額頭怎麼了?”

  “別管我的額頭。”鳳鳴吐出一口氣,用少見的嚴肅語氣說,“容恬,我們要回援。”

  “回援?回援哪裡?”

  “營地。營地裡面一點兵力都沒有,全部抽調一空。如果我們不去援救,他們必死無疑。”

  容恬眼神清冷,淡淡反問,“我們去援救,他們就可以活嗎?”

  “至少有希望。”鳳鳴見他態度冷淡,伸手握住他雙肩,急切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若言也許已經攻下營地,那個地方易守難攻,我們可能要面對一場苦戰。而且……而且說不定他還會設下新的陷阱,但是容恬,為了容虎他們,我們至少盡力而為。立即回援,沒時間了!”

  情急之下,鳳鳴用盡力氣。容恬高大的身軀被他搖撼得晃動了幾下,臉上卻沒有一絲動搖,只是將鳳鳴雙手從肩上抓下來,握在手裡端詳,隔了一會,看著鳳鳴,“鳳鳴,你真天真。我就喜歡你這樣天真。”唇角動了動,似笑,卻絲毫笑的感覺也沒有。

  鳳鳴聽得渾身發冷,結結巴巴道,“容恬,你說什麼?你真的忍心放棄他們?”

  容恬黑曜石般的眼眸裡,沉痛瞬間轉過,如一抹快得令人心碎的流星,“就算匆忙趕回去,若言想必已經攻陷營地。就算我們兵力相當,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靠武力將所有人救回來。一個不慎,還會掉入若言的陷阱。”

  鳳鳴仍不死心,努力分析道,“但如果我們趕回去,至少可以使若言忌憚三分,若言很有可能會暫時留下容虎他們的性命,把他們作為人質。也許我們可以想辦法和若言談和,交換人質?”

  容恬凝視鳳鳴。

  目光裡,藏了說之不盡的深意。

  幾年的時間過去,眼前人雖然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在浴池裡被嚇昏過去的青澀少年,但此刻握在掌中的手,卻還是纖細柔軟。

  一如當日。

  眼看著個頭慢慢地長,從馬兒都不會騎,到如今已經可以隨著他一道深夜疾奔,也一點一滴把自己教的劍術學會五六成,可腦子裡,卻永遠抹不去他單薄脆弱的樣子。

  他已經成了西雷王心臟裡一塊最柔軟的地方。

  容恬痛恨任何人觸碰這塊地方,尤其是若言。

  那個為了再次得到鳳鳴,而親自領兵襲擊大營的離王,他對鳳鳴近乎瘋狂的執拗讓容恬深感不安。

  假如回援,若言確實會將容虎媚姬等作為人質,這一點鳳鳴完全沒有想錯。

  但若言惟一肯交換人質的條件,只可能是鳳鳴。

  只會是鳳鳴。

  一個容恬絕不會同意的條件。

  “容恬,下令吧。”鳳鳴幾乎是哀求了。

  晨曦從林間交錯的枝木間灑落,金黃一片,看在鳳鳴眼中,卻是如血一般驚心動魄的顏色。

  本應代表美好和新生的清晨,現在卻殘忍地昭示著流逝。

  時間,還有營地裡所有人的生命,都在一點一滴流逝。

  永殷畢竟不是離國地盤,若言攻陷營地後,如果沒有遇上西雷援兵,很快就會大模大樣的撤走。

  決定撤走的一刻,也許就是媚姬等被殺的時候。

  “容恬,容恬……”他焦急地呼喚著容恬的名字。

  容恬把他的手握得很緊,隱隱發疼。

  這裡面隱藏著的決絕,令他膽戰心寒。

  “我們不回援。”

  “為什麼?”鳳鳴不甘地大叫起來。

  容恬把悲痛藏在眸底,深至鳳鳴無法看見的地方。

  單純有時候是一種令人欣慰的保護,容恬深深慶倖鳳鳴至今仍然擁有它。

  武力不能取勝的情況下,回援的後果可想而知。若言會用媚姬等作為人質,以求交換鳳鳴,一切就會變成僵局。

  一個使鳳鳴受盡煎熬的僵局。

  交出鳳鳴是絕不可能的,但若言卻極有可能利用這個機會傷害鳳鳴。

  以若言的狠毒,他甚至可能在鳳鳴面前將人質逐個殺死,把他們的屍首懸掛在高高的營門上,讓殘忍的畫面永遠留在鳳鳴眸底。

  那將讓鳳鳴終此一生痛苦內疚,夜夜噩夢。

  容恬無法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容恬,求求你,我知道這樣回援很危險,我們兵力不足,但是至少嘗試一下,救救他們……”

  鳳鳴苦苦哀求。

  他悲鳴的聲音像一隻哀傷的小鹿,容恬曾經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看見鳳鳴這種悲傷的表情。

  他沒有猜到會讓鳳鳴露出這種表情的人,竟然是自己。

  “為什麼?我不明白,為什麼連嘗試一下都不願意?”鳳鳴跪在他腳下,無力地哭喊,“你為什麼不發兵?為什麼不救救他們?為什麼?西雷王!”

  這一刻,他深愛的人,仿佛只是至高無上的大王。

  即將發生的一切不管多殘忍,依然可以從容鎮定地安坐在這裡。那些會失去生命的人,也許只是可以捨棄的棋子,失去了也許可惜,但卻不會有撕裂般的心疼。

  此時此刻,鳳鳴痛恨自己根本無用的鳴王身份。

  他何等無用,竟然連指揮一兵一卒的能力都沒有。

  他猛然抬起頭,盯著容恬,“難道容虎他們的性命,對於你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嗎?那麼秋藍呢?媚姬呢?對你有救命之恩的媚姬呢?”

  容恬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淡淡的看不清的表情,開口道,“重要。”

  “那你就發兵回援。”

  “不。”

  這個字從容恬口裡說出來,充滿了震懾的力量,就仿佛一個釘子,釘進了最硬的岩石裡。

  “為什麼?”鳳鳴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片刻後,嘶吼起來,“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

  容恬英俊的臉猛然抽搐一下,像是一個尊貴而輕蔑的笑容一閃而過,“因為我是西雷王,我決定一切,而不是你。”

  鳳鳴僵硬。

  仿佛天空驟然撕開一道口子,從朗朗晴天閃下霹靂。

  他露出茫然的神色,有一陣子完全忘記了容恬剛才說了什麼,眼前的身影忽遠忽近,宛如夢中。不一會,那句讓他涼透了心的話忽然從腦海裡清晰地冒了出來,像一陣冰雹打在頭上。

  額頭隱隱作疼。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容恬伸手要扶住他,卻被他狠狠地摔開。

  “好,你不去,我去。”他站穩了,眼前視線才漸漸清晰起來,毅然轉身,“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會拋下他們。我不會看著他們死去。”

  容恬在他身後問,“你一個人,又能用什麼救他們?”此刻,他的聲音無情而冰冷。

  “有什麼,就用什麼。”鳳鳴冷笑,沙啞著嗓子,“用我的拳頭,我的劍,用我的命……”

  肩膀忽然一陣大力湧來,他身不由己地轉了回去面對容恬,還沒有看清容恬的表情,臉上已經挨了一記狠狠的耳光。

  啪!

  令人驚恐的聲音出奇的大,傳遍狹道,驚得幾隻黑色的鳥兒簌簌飛起。

  容恬的力道豈是說笑的,一掌下去,鳳鳴整個向旁邊摔去。

  容恬一把抓住了腳步趔趄的鳳鳴,反手又是一掌,打得鳳鳴眼冒金星,恨聲道,“用你的命?你的命,豈是可以這樣兒戲的?”

  鳳鳴連捱了兩下,視野一陣搖晃,腦子裡嗡嗡亂響,刹那間仿佛什麼都被打散了,只剩一片空白,直愣愣看著容恬。

  裂開的嘴角,一抹殷紅緩緩溢出,蜿蜒到了下巴,凝聚成血珠,滴在衣裳上。

  容恬陡然一驚,伸手把鳳鳴緊緊摟在懷裡,“沒事,沒事的,有我在,沒人敢傷你,沒人敢碰你……”

  他認識鳳鳴這麼些日子,從沒這樣動過手,此刻心裡驚惶,不下鳳鳴。鳳鳴被他摟在懷裡,像是傻了一般,不動不喊,好像冰塊一樣僵硬。容恬只覺得心裡也塞了一塊冰,漸漸的,連自己的身軀也冰冷僵硬起來。

  仿佛處身一片寒冷中,忽然又有馬蹄聲由遠而近。

  一人一騎飛馳靠近,袖邊上繡了一道藍邊。侍衛們知道是派去查探的人回來了,這是容恬早就有命直接過來報告消息的,都自動讓路允他飛騎過去。

  那探子滿面塵土,氣喘吁吁,到了容恬面前,滾鞍下馬,跪伏在地上,悲聲喊道,“大王,若言不見我們回援,已經撤兵離開。臨走前,若言把俘虜全部趕進媚姬姑娘的木屋,封死門窗,淋上火油。所有人都被活生生的給……燒死了!”

  探子稟報的餘音在林間消隱。

  沉默,霎時籠罩整片叢林。

  燒死了,所有人。

  重傷的容虎,乖巧的秋藍,溫婉動人的媚姬,都消失了。

  關進木屋,封閉門窗,淋上火油……若言點燃的火焰,一寸一寸,侵蝕他們的肌膚,生命……

  那會有多疼?

  殘忍的慘烈,驟然從看不見的遠方營地被帶到這裡,凝固在每一寸空氣裡。

  厚重的無奈和悲憤,壓在每個人心頭,連呼吸也無法順暢。

  異常的安靜中,終於有一把聲音響起。

  非常沉穩,讓人安心的聲音,低沉的,平和,溫柔得讓人想起春天陽光下的暖風。

  “鳳鳴,你在發抖。冷麼?”

  “嗯。”像嘆息似的呻吟,微弱地從伏在容恬懷裡的人嘴裡發出。

  “不怕,我抱緊你,不會冷的。”

  “容恬……”

  “嗯?”

  “抱緊點。”

  容恬沉默了片刻。

  他打個手勢,把探子和心腹侍從們打發得遠遠的,把鳳鳴抱到大石上坐下,摟著他,輕輕撫摸他的指尖。

  死死抓住容恬袖子的手指修長美麗,用力過度的指節煞白。看起來依舊單薄的肩膀輕輕抽動著,宛如急切覓地療傷的小獸。

  容恬覺得心在一陣陣漲疼。

  鳳鳴一點也不適合爭霸天下這種殘忍的遊戲,但因為自己,他卻註定參與其中。

  身不由己,嘗盡從千百萬人傷口中流出的苦澀的血味,真切體會生命流逝的無奈。

  容恬像抱一個受傷的人一樣,溫柔地抱著他。

  臂膀中這副身軀,已經漸漸結實,滑膩的肌膚,覆蓋著線條極優美的肌肉,稍用力點,還可以感覺勻稱的骨骼。

  可容恬覺得他還是當初那個鳳鳴,那個不懂得怎麼保護自己,被他國四處圍捕,讓他日夜都不能放心的鳳鳴。

  鳳鳴在他懷中,渾身都散發著悲哀的氣息。

  容恬不喜歡這種氣息從鳳鳴身上散發出來,那不是屬於鳳鳴的味道。

  但……

  他用指尖輕輕纏繞鳳鳴耳邊的短髮。

  如果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生一世都這樣,鳳鳴平平安安地靠在他懷裡,已算最好的一種歸宿了。

  鳳鳴伏在他懷裡,一動不動,仿佛傷心地哭泣著,睡去了。

  容恬也一動不動,他知道鳳鳴並沒有睡。鳳鳴需要安靜一下,他還未曾學會怎樣面對這種災難後的彷徨和無助。

  沉默充當了適當的角色,守衛在他們旁邊,揮手,讓時間無聲無息走過。

  很久,聲音從容恬的懷裡傳出。

  “如果回援的話,他會在我面前殺死所有人吧?”鳳鳴已經沒了哭音,略為沙啞的聲音低低的說著,多了一種思索後的沉穩。

  “誰?”

  “若言。”劇痛之後,一切都變得有些遲緩,鳳鳴用很慢很慢的語調,輕聲問,“你是為了我不回援的,對嗎?”

  “不對。”

  “是為了我。”

  “不是。”容恬斬釘截鐵的回答,撫摸鳳鳴的手,卻很溫柔。

  “他們是為了我死的,我害死了他們。”

  “不。”容恬的目光清冷如霜。瞳仁,像太陽照射下的冰,即使遇上陽光,也絕不會融化的千年之冰。

  冷而毅然。

  “他們是為西雷而死的。為了我。”他低頭,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緩緩靠近,用他的熱氣把溫暖帶給他的寶貝,“鳳鳴,在這個世上,你能害死的人只有兩個。”

  “兩個?”

  “一個是你,另一個,就是我。你如果不好好愛惜自己,我就會為了你心疼而死。”

  鳳鳴沉默,他問,“那你呢?你可以害死多少人?”

  “很多。所有令你傷心難過的人,我都可以讓他們死。”

  “包括若言嗎?”

  “包括若言。”

  鳳鳴把自己壓進容恬的胸膛裡,他仍然覺得身體寒冷。

  容虎秋藍他們的音容笑貌在腦海裡翻滾個不停,理智卻分外殘忍地提醒他,遠方營地正烈火熊熊。

  三公主和博陵,到底還是真正的同生共死了。

  千嬌百媚而一生淒苦的媚姬,終於為她心愛的男人付出生命。

  烈火熄滅後,一切都將渺無痕跡。

  百年隻如白駒過隙,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容恬的生命,也會如此脆弱嗎?

  鳳鳴抬起頭,不安地摸索容恬棱角分明的臉。

  “容恬……”他急切地喚了一聲。

  “嗯?”

  鳳鳴嗓門像是噎住,懵懂一下後,又放軟了繃緊的身子,重新伏進容恬懷裡,低聲道,“你打得我好疼。”

  容恬萬分懊悔地摸了摸他腫起來的臉蛋,卻認真地發誓道,“你以後再敢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我會打得你更疼。”

  雖然有容恬在旁安慰,但失去容虎等人的哀痛豈是一會就可以平息的。鳳鳴和容恬低語一番,沒有開始那樣無法自製,不再流淚,神色卻依然黯淡。

  他見容恬一直關切地看著他,知道自己再不振作,只會使容恬百上加斤,勉強自己在大石上坐直身子,沉吟一會,開口道,“烈兒在哪裡?這件事他知道嗎?”

  容恬低嘆一聲,“審問瞳劍憫的時候他也在場,你說他知不知道?”

  鳳鳴心裡一沉,“他在哪?”

  “烈兒從小聰明,不用多說,已經明白如今的局勢。”容恬道,“審問了瞳劍憫後,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到那邊巡視看顧傷兵去了。”他頓了頓,抿著薄唇苦笑一下,“也許是害怕再留在我跟前多一會,也會像你一樣哀求我回援吧。”

  鳳鳴沉默良久,才自嘲地笑了一下,“連烈兒也比我懂事。我忽然想起了……”他忽然止住。

  容恬問,“想起了什麼?”

  “想起了鹿丹。”鳳鳴嘆道,“鹿丹臨死前,曾經和我有過一番長談。他問我,鳴王知道什麼是大勢嗎?”

  請問鳴王,知道什麼是大勢嗎……

  鹿丹溫潤的聲音,仿佛響在耳邊。

  有的人,往往在化為煙塵後,才讓人一次又一次的想起。

  國師鹿丹,正是這樣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人。

  大勢。

  就好像一艘大船,在急流上行走而沒有可以控制方向的船舵,船上的人就算聰慧到可以計算出大船會在哪一刻撞上礁石沉沒,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扭轉局面。

  只能眼睜睜看著大船走向毀滅。

  此時此刻,鳳鳴終於可以明白當鹿丹說出這番話時,心中的無奈和悲痛。

  感同身受。

  有的悲劇,即使可以預見,卻無力改變。因為插手的後果,也許是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鳳鳴至今難以接受這種過於現實的殘忍。

  容恬沉聲道,“天下之大,要再找出另一個鹿丹來,卻是不可能了。生在東凡,實在可惜了此人。”

  顯然,鹿丹給他的印象,也極其深刻。

  “他卻覺得生在東凡,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運。只有生在東凡,才可以遇上東凡王。”鳳鳴搖了搖頭,站起來道,“對了,有一件事要求你,秋月雖然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我,不過那也是迫不得已,秋藍和她情同姐妹,已經夠傷心了。你不要再為了這個責怪她。傷兵在哪裡集合?我過去看看烈兒。”

  容恬抬手一指,“那邊有一條小山澗,烈兒應該在那裡。”看著鳳鳴要走,忍不住拉了他一把,讓鳳鳴轉身過來面對自己,炯然有神的眸子打量著他,“要安撫別人,自己首先要沉得住氣。你見了烈兒,可不要自己先大哭起來。”

  鳳鳴咬了咬牙,沉默無語,半日,才低聲道,“我就算有眼淚,也已經在你面前淌幹了。”

  容恬點頭道,“好。”鬆手放開了鳳鳴。

  鳳鳴朝著容恬指點的方向過去,不一會就見到那條小山澗。雖然只是細細一條,但山水清澈,只看一眼都覺得清爽。這塊最不錯的休息地盤讓給了傷兵們,讓傷兵們挨在樹下水邊愜意地享受戰後安寧。

  營地被毀的消息已經傳回,但大部分的低等士兵與媚姬等隔了幾重天,連好好偷看一眼的機會都未必有過,縱使是容虎,也是容恬的心腹大侍衛,沒有攀交情的餘地,聽說了若言殺人的事,都只是痛駡幾句“殘忍”,悲切之情卻並沒有鳳鳴等人那麼深重。

  也對,一場深夜的血戰後,能傷而不死已經是大幸,對於這群受傷的小兵們來說,應該是為生命感到歡欣的時候。

  見到鳳鳴過來,眾人紛紛從草地上仰起脖子,“鳴王!”

  “鳴王來了!”

  鳳鳴心情沉重,但看見這一張張鬥志昂揚的臉,也不得不朝他們露出一點微笑,點點頭,彎腰拍拍他們肩膀,“傷口還疼嗎?”

  一路慰問過去,忽然看見秋星獨自坐著,對著水面拭淚,趕緊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秋星?”

  “啊?”秋星滿腹愁思,不防有人忽然在身後說話,回頭一看,才發現是鳳鳴,拿手帕擦了擦臉,“鳴王怎麼過來了?你……你已經知道了嗎?”

  “嗯。”

  “是秋月和你說的?”

  鳳鳴點點頭。

  秋星哭得久了,眼睛腫得桃子似的,吸吸鼻子,勉強笑道,“秋月真是的,說什麼如果我去侍候鳴王,一定會忍不住哭出來。她自己也不是一樣,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鳴王?”

  她本是故意輕鬆地說這一句,到了後面,卻不由自主泄了哭音,抬頭看鳳鳴一眼,咬著顫抖個不停的嘴唇問,“秋藍……也被若言燒死了嗎?”

  鳳鳴心裡大疼,面上卻越發沉靜。這個時候,難道還要秋星等傷心透頂的侍女來安慰他嗎?

  他點點頭,低聲道,“目前還不能下定論。等我們返回營地,清點……清點屍體之後,才可以確定。”喉嚨一片乾澀

  “都燒成灰燼了,還能看出誰是誰嗎?”秋星知道他只是安慰之言,怔怔道,“為什麼?秋藍不過是個侍女,她又不能上沙場打仗,也不會傷人,何必殺她?她只會侍候人,煮好吃的東西,就算留下她的命,又礙著若言哪裡?”

  一陣輕微的山風掠過,拂動她的衣袖。秋星卻似乎異常單薄,身子晃了晃,仿佛連這樣微不足道的風也可以將她吹倒。

  鳳鳴半跪下,伸出雙臂,將秋星緊緊摟了,沉聲道,“你想哭,就放聲哭吧。強忍著會傷身的。”

  秋星卻搖頭道,“剛才我已經哭夠了,眼淚流得再多,也不會變成劍刃,殺不了若言那個暴君。鳴王不必為我擔心。我倒是有點擔心烈兒。”

  鳳鳴沒料到秋星如此剛強,既詫異又寬慰。拍拍她的柔肩,目光朝山澗一帶掃了一眼,“烈兒在哪?容恬說他在這裡安撫傷兵,可是卻連影子都不見。”

  秋星道,“他本來在這裡的。自從瞳將軍說出若言另領一軍去襲擊大營後,大王擔心會出事,叫我跟過來。”

  鳳鳴了然。

  容恬不回援的決定下得非常艱難,心情沉重之餘,竟還周到體貼,派秋月過去侍候自己,同時吩咐秋星照顧烈兒。

  這裡負擔最重,最辛苦的人,其實是勞心又勞力的西雷王。

  秋星又道,“剛才探子的消息傳了過來,烈兒聽了之後,騎上一匹馬,朝著山那邊的方向沖去了。”她朝山邊出口指了指,幽幽道,“我想他需要獨處一下,就算我跟上去,也……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鳳鳴凝視了那邊片刻,“我去看看他,容虎已經遇難,絕不能讓烈兒也出事。”

  秋星臉上淚痕已經半幹,站起來道,“我也陪鳴王一道去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兩人走到山腳下,向東邊一轉,眼前景色乍變,不但沒有清澈山水,連稍大一點的樹都沒有,地上青草斷斷續續,勉為其難似的這裡冒一茬,那裡冒一茬,其餘地方都露出黃色的泥土,一直蔓延到遠方。

  秋星道,“不知道烈兒跑哪裡哭去了。”

  話音剛落,鳳鳴忽然指著前方道,“那個小黑點是不是?”

  兩人翹首以望,不一會,小黑點變成大黑點,原來是一人一騎,馬蹄聲漸漸越來越大。

  秋星看清楚了,對鳳鳴道,“是烈兒。”

  鳳鳴皺眉,“騎得那麼快,真的很危險。他心裡悲痛,這種時候不該讓他騎馬洩憤,要是摔了怎麼辦?”

  交談中,烈兒已經到了眼前,猛扯韁繩。

  駿馬長嘶一聲,前蹄踏起,人立片刻,才重新下地,啪嗒啪嗒在原地踏著蹄子。

  “鳴王!秋星!”烈兒翻身下馬,見了鳳鳴和秋星,露出一個大笑臉,“沒想到第一個碰見的竟是你們。是不是知道我從這邊過來,特地來找我的?”

  他眼睛紅紅腫腫,顯然不久前才痛哭過一場。此刻臉上卻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分外詭異。

  鳳鳴和秋星古怪地打量著他。

  鳳鳴擔憂地問,“烈兒,你還好吧?”

  “當然好,好極了。”烈兒一臉壓抑不住的喜悅,抓住鳳鳴的肩膀,“鳴王,我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我哥和秋藍還活著!”

  鳳鳴見他歡喜若狂,大叫不妙,看看秋星,秋星也是滿臉驚懼不安。

  難道烈兒瘋了?

  烈兒笑了一陣,又奇怪地看著鳳鳴,“鳴王,你幹嘛這個表情?我哥沒死,秋藍也沒死,你聽見沒有?你一點也不高興嗎?”

  看他這般模樣,鳳鳴一顆心直往下墜。

  “高興,很高興。”鳳鳴口不對心地敷衍,朝秋星打個眼色,一左一右將烈兒夾在中間,柔聲哄到,“容虎沒死,秋藍也沒死,我們當然高興。烈兒,容恬在找你,你快過去?”

  “大王找我?”烈兒愣了一下,很快又興致盎然的點頭,“好,我這就過去。這個好消息也要告訴大王聽,我親自去稟報。”他心情急切,率先走在前面。

  鳳鳴和秋星在身後小心地看護著他,竊語道,“你看烈兒是不是受的刺激太大了?”

  秋星卻似乎忍不住有點為這個“好消息”動心,半信半疑道,“鳴王,你說……有沒有可能烈兒說的是真的?也許容虎和秋藍真的逃了出來?”

  “我也希望啊。”鳳鳴沉默著,嘆了一口氣,“要是真的就好了。”

  但像若言這種級數的沙場老將,如果下定決心籌謀圍捕,必定佈置周到,不留一絲破綻。

  離國一方有大王親自指揮,營地卻只有一個恐怕仍在昏迷中的容虎,雙方將領等級懸殊。即使兩軍兵力相等,僥倖的希望仍只有一絲之微。

  更何況營地的兵力,根本不堪一擊。

  那定是鐵桶一般的,鋪天蓋地的圍剿。

  這種情況下,怎麼可能逃過若言的魔掌?

  秋星雖然不懂這些,但看見鳳鳴的臉色,想起若言可怕的名聲,也明白自己的猜測只是自欺欺人的安慰,暗嘆一聲,抬起眼看前方興高采烈的烈兒的,“見了大王后,大王一定有方法讓烈兒回復清醒。可是……烈兒這樣高興,真不忍心看他清醒過來的樣子。”

08
  容恬仍在原地,正和幾個來報的將領商討事情。

  聽了烈兒的話,幾個將領都是一愣,隨即用同情的目光看著烈兒。

  容恬卻沉吟道,“容虎和秋藍現在什麼地方?”

  烈兒滿臉喝醉似的臉色緋紅,興奮地回答,“他們正朝這裡過來。我是先騎馬回來報信的。”

  “綿涯。”容恬毫不遲疑,指了一個守在身旁的貼身侍衛,“你立即騎馬朝來路打探,回來報我。”

  烈兒道,“我領你去。”

  容恬道,“不必,烈兒留下。”

  侍衛領命,將信將疑去了。

  眾人這才知道容恬竟是相信烈兒的。

  鳳鳴等知道容恬一向料事如神,知道事有可為,剛才的絕望心態立即轉了一百八十度,心臟仿佛感應到什麼似的怦怦亂跳個不停。

  鳳鳴忍不住道,“我也跟去看看。”

  容恬一把拉了他,“不必急在一時,等一會就知道了。”

  鳳鳴只得停步,站在不動如山的容恬身邊,胸膛裡宛如有一隻不耐煩的小貓在揮爪亂撓。

  斜眼看看旁邊。

  將領們一臉迷惑。秋星和已經過來侍候容恬的秋月站在一旁,焦急地探頭往遠處張望。

  很快,一騎快馬從來路飛奔而來,直至眾人面前勒住。

  侍衛跳下馬的模樣簡直比跳舞還快活輕鬆,雙腳剛著地,就驚喜交加地高聲稟報,“大王,烈兒說的沒錯,容虎和秋藍正趕往這裡與我們會合!容虎有傷不能疾行,他們就在後面,我派了兩個侍衛護送,應該就快到了。”

  緊繃的弦在這個經過確認的喜訊後驟然斷開,綻放出無窮生機。

  “啊!”秋月秋星首先同時驚叫起來,四隻雪白的小手緊緊握在一起,嚷道,“是真的!是真的!”

  烈兒開心得不得了,強裝出不滿的表情,朝她們姐妹哼道,“當然是真的,難道你們以為我瘋了才胡思亂想?”

  鳳鳴一邊嘿嘿笑,一邊尷尬道,“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搖搖容恬的袖子,仰頭道,“還是你最瞭解烈兒。本來嘛,我也覺得烈兒也算見過世面,不應該受到一點刺激就喪失理智。”

  烈兒聽得直翻白眼。

  秋月倆人嘻嘻竊笑,對著烈兒大做鬼臉。

  容虎和秋藍都平安無恙,這種失而復得的感覺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

  秋月向鳳鳴請命,“鳴王,我和秋星出去迎秋藍進來。”

  鳳鳴剛要點頭。

  容恬沉聲道,“已經有侍衛護送,你們留在這裡。”

  他唇角雖然浮著一絲笑容,眼眸深處卻極為嚴肅,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眾人正覺得奇怪,容恬忽然指了身邊一個將領,“子岩,你去。將兩人分開,各自安頓。他們是如何逃離若言包圍的,怎樣的路線,有沒有人幫忙,一路上遇到什麼,為什麼這個時候到了這裡,一一詳問。然後把他們兩人的回答仔細對照,看看有沒有紕漏。辦完後立即過來稟報我。”

  這種事情本應該由侍衛來做,他卻撇開烈兒等和容虎關係非同一般的侍衛,指定和容虎不太熟悉的將領子岩。大家心裡都是一驚,知道容恬對他們二人動了疑心。

  喜悅的氣氛頓時化為驚疑不安,笑聲驟然遏制。

  鳳鳴也呆了一下。

  不錯,如果容虎絲毫未損,要從若言的包圍圈裡獨自逃命,或許還有一點成功的可能。

  但他身受重傷,又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秋藍,怎麼可能平安逃離?

  不過說這兩個朝夕相伴的人是離國的內奸,鳳鳴是萬萬不信的。

  連想像一下都覺得難以接受。

  烈兒驟從喜悅跌到驚恐。

  他騎馬狂奔發洩,卻遇上正朝這邊過來的容虎和秋藍,驚喜交加之時,想的第一個就是沖回來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沉浸在哀傷中的人們,壓根沒有問,也沒有考慮過這兩個本來不應該得以逃生的人,為什麼可以逃出若言魔掌。

  大地上十一國爭鬥,你死我活有百年之久,內奸層出不窮。因為極有破壞力,各國權貴對於內奸深惡痛絕,得知必殺。

  有時候,即使沒有確鑿證據,但秉承寧可殺錯,不可放過的原則,也是一律誅殺。

  利用這種特殊的心態,各方有時候也會使用各種反間計,故意做出某種姿態,誘使敵人誅殺重要的心腹。

  烈兒對於大哥的忠心絕無絲毫懷疑,不過,這難道是離王若言的毒計,有如鳴王當日所說的――借刀殺人?想到這裡,冷汗潺潺而下,撲通跪倒,對容恬道,“大王,大哥對大王忠心不二,這裡面,說不定是……”

  容恬目光下移,停留在烈兒馴服的背上,微微一笑,態度和藹,“關心則亂。這事來得蹊蹺,本王不可能不詳查。事情還未查清楚,你先不要驚慌。”轉頭看看鳳鳴,也是一臉擔憂,他輕鬆地拍拍鳳鳴的嫩滑臉蛋,認真道,“不要胡思亂想。你認識容虎秋藍才這麼一段日子,已經這樣關心他們了。更何況我呢?容虎是從小就跟在我身邊的。”

  頓了一頓,又道,“但既然有疑慮,就一定要問清楚。這樣做不但釋去我們疑心,也可以遏制軍中不利於他們的流言。”

  鳳鳴點點頭,不一會,又靠近容恬,困惑地低聲問,“要是將來我也發生這樣的事,你會不會也審問我?”

  “當然。”容恬答得很果斷,回過頭來,深邃的眼眸凝視他,“本王親自審問,而且是嚴刑審問,在床上。”不禁莞爾。

  秋星等人本來膽戰心驚,正不敢吭一聲,豎起耳朵聽動靜。眾人站得不遠,容恬這番低語當然逃不過他們耳朵。

  鳳鳴臉部一陣抽搐,耳根好像被火灼過一樣發燙。

  容恬恢復沉靜的表情,低頭對烈兒道,“別跪了,這個樣子很難看。虧你還是在我身邊跟隨多年的人,我看對你大哥信心不足的人是你才對。秋星,把他扶起來。”

  秋星應了一聲,趕緊把烈兒從地上扶起來,拉他到一邊站著等候。秋月唯恐烈兒憂愁,站到秋星旁邊掏出乾淨手帕,嬌憨地遞到烈兒面前,“不要哭啦,你的眼淚比我們女孩兒還多呢。”

  當下默默等待。

  子岩是容恬今年提拔上來的年輕將領,做事乾淨俐落。不過一個半個時辰,事情已經辦好,子岩一身戎裝,親自回來稟報,“已經問清楚了。他們兩人並不是逃出若言的包圍,而是在若言合圍之前就坐上馬車離開了營地,朝我們這個方向一路尋過來。因為容虎傷得嚴重,秋藍不敢策馬過快,所以這個時候才來到山腳,剛好碰上騎馬飛奔的烈兒。他們壓根不知道若言偷襲營地的事,聽我提起營地被毀一事,都非常驚訝。”

  “烈兒沒有和他們說嗎?”

  烈兒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太高興了……確定他們真的是人而不是被燒死後過來喊冤的鬼魂後,我就趕緊跑回來稟報大王了。”

  鳳鳴不解地問,“容虎傷得那麼重,無緣無故,為什麼離開營地?”

  這個問題顯然子岩也想到了,對鳳鳴解釋道,“因為這是搖曳夫人的意思。”

  鳳鳴眉頭一跳,“搖曳夫人?”

  有情人血的前車之鑒,他現在相當明白,凡是牽涉到他那個任性老娘的事都會讓人頭疼。

  “不錯。”子岩說話清晰,極有條理,“搖曳夫人離營前,曾經回小院和秋藍匆匆說了一番話。她說容虎的傷勢需要在第二天再換一次藥,為了不致於耽擱容虎養傷,要秋藍將容虎帶上馬車,一路過來。”

  “既然如此,為何當時不跟著我們一起出發?”

  “本來是應該跟著軍隊出發的,但是搖曳夫人來得匆忙,秋藍急忙準備,等把容虎帶上馬車,三路人馬都已經出營了。容虎當時已經清醒,是他要秋藍不要執意追上軍隊,因為軍隊是去進行暗夜突襲的。他們就算不能幫忙,至少也別成為累贅。”

  子岩把審問的過程詳說了一遍,想了想,又補充道,“按照大王吩咐,兩人是分開問話的,由我親自發問,再三觀察他們的言語舉止。兩下對照,並沒有任何紕漏,應該說的是實話。”

  鳳鳴露出整齊雪白的牙齒,對容恬欣喜道,“怎樣?我就說容虎和秋藍絕沒有問題。”

  容恬寵溺地瞅他一眼,“我什麼時候說他們有問題了?非常時刻,謹慎點總是應該的。烈兒,你去看看你哥哥。秋星、秋月,你們二人去照顧秋藍。”拉起鳳鳴的手,就向外走。

  鳳鳴叫道,“喂,你要拉我去哪裡?”

  “當然是去拜見岳母大人。”容恬邊走邊答,“能夠證實他們的話的,只有她了。我總不能派子岩去查問她吧,唯有親自出馬,以愛婿的身份恭恭敬敬地去請安。”

  鳳鳴暗贊他做事仔細,一想之後,又頓覺不滿,粗聲粗氣地問,“什麼岳母大人?應該叫婆婆才對吧。哼,愛婿,虧你臉皮厚,居然說得出口。”

  搖曳夫人和蕭縱都是不受禮法拘束的人。這次肯幫忙參與容恬的計畫,已經給了天大面子,戰後當然不會像其他將領一樣跟著過來對容恬稟報戰況。

  兩人目前都棲息在山道另一旁風景奇好的山坡上,隨時可以眺望遠處優美動人的風景。

  蕭縱屬下的高手三三兩兩散佈在山坡下,看似悠閒,但略知底細的人都知道,誰要敢不知死活,隨意上坡打攪蕭縱和搖曳夫人的清淨,一定是血濺五步的下場。

  幸虧,蕭縱的愛徒容恬和搖曳夫人的“愛子”鳳鳴,是其中的例外。

  容恬帶著鳳鳴毫不費力地上了山坡。

  蕭縱不知藏到哪裡去了。

  搖曳夫人抱著采鏘,手裡拿著一個樣式古樸的竹碗,正哄著他喝。這位以毒辣聰敏名著天下的美女看起來心情甚好,見了他們兩人,回頭笑道,“這是我尋來的野山蜂蜜,滋味比一般蜂蜜好多了,摻了山泉水後,別有一股奇特的清香。你們要不要也嘗一點。”

  鳳鳴毫不思索地搖頭。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鳳鳴哪裡敢隨便喝搖曳夫人給的東西。采鏘現在是她的法寶,她絕對不會害的,至於自己這個半生不熟的“兒子”,那可就大有商酌的餘地了。

  容恬笑著向“岳母大人”請安,提起容虎和秋藍的事情。

  搖曳夫人非常乾脆的點頭,“不錯,是我要他們跟著來的。本來要他們跟在隊伍中,沒想到他們落在後面。不過也對,那時候急著出發,也沒空等他們慢慢收拾好。”

  “容虎傷得那麼重,夫人為何要他深夜離開營地呢?”

  搖曳夫人嗤鼻道,“就是因為傷得重。所以才必須由我第二天再親手為他換一次藥。我既然出手,就一定要救活。你那些軍中大夫個個都是膿包,萬一不小心把他給弄死,豈不毀我一世清名?”

  鳳鳴暗中吐舌。

  僅憑眾人口中對搖曳夫人的印象,就很難想像她還有“清名”這種奢侈的東西。

  容恬心思比鳳鳴細密,當即皺眉道,“雖說要夫人親自換藥,但突襲之後我們本來會立即回營,何必讓他們出來跑一趟?”

  搖曳夫人本來抱著采鏘淺笑,聞言驟然抬頭,直視容恬一眼後,又低頭繼續去和采鏘玩,漫不經心地問,“西雷王難道懷疑我和離國若言勾結?”優雅的聲音予人冰珠落地般的感覺,清冷之中隱有殺氣。

  鳳鳴擔心這個性格古怪的老娘會動殺機,立即開口兜轉道,“當然不可能。娘如果和離國若言勾結,大可以在我們身上下真正的情人血,那樣我和容恬早就一命嗚呼了。何必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又何必故意放出容虎和秋藍,引我們猜疑?不過到底為什麼要重傷的容虎辛辛苦苦趕到戰場敷藥,這個我真的很好奇。”

  搖曳的目光從正咯咯發笑的采鏘身上,移到鳳鳴臉上。

  見他果然一臉迷糊的呆樣,搖曳犀利的眼神漸轉柔和,終於輕輕笑了一聲,“你蠢歸蠢,但有時候著實可愛。”

  鳳鳴被她笑得一陣狼狽。

  這句應該算是責駡,還是誇獎?

  “如果你爹有你一半那麼會說好聽話,那就好了。”搖曳夫人幽幽嘆氣,才回答容恬的問題,“因為我不會跟著你們回營地去。所以那個侍衛想敷藥活命,就得給我乖乖滾到這裡來。”

  “什麼?你不會營地?你為什麼不回營地?”鳳鳴愕然。

  搖曳夫人反瞪他一眼,“你是什麼東西,敢管我的去向?”

  鳳鳴頓時被堵得啞口無言。

  他實在不是什麼“東西”,充其量只是一個被她生出來,當出氣筒扔到老容王門口的累贅而已。

  愣了一會,想起一個重要問題,失聲叫起來,“那你不是現在就要帶走采鏘?”

  “那當然。”

  “可他……”

  “他什麼?”

  “他還那麼小……”

  “你被送進西雷王宮的時候比他更小,還不是好好活過來了?”

  鳳鳴無力。

  真正的安荷,其實早就完蛋大吉了。

  他看容恬一眼,“輪到你。”

  容恬站在一旁,神態悠閒,“輪到我什麼?”

  “你就讓她這樣帶走采鏘?”

  “這是早就說好的條件,”容恬氣定神閑,淡淡道,“你難道想和你爹娘反口?”

  鳳鳴俊朗的臉抽搐一下。

  天下間約定好條件後,還敢和他“爹”“娘”反口的人,恐怕還沒有出生。

  一個手中劍比閃電還快,另一個彈彈指甲,說不定就可以毒倒兩條街,這種人,你敢耍嗎?

  容恬見他無語,眼光柔和,帶了微微笑意,在他耳邊低聲道,“如果采鏘不是在夫人手中,以先生一向目中無人的個性,早就主動出手,然後帶著采鏘揚長而去了。普天下他無法動手強搶的,就只有夫人手中的東西而已。所以采鏘,我們必定是保不住的,讓他跟著爺爺奶奶不是挺好嗎?”

  鳳鳴這才明白要留下采鏘必然無望,垂頭喪氣地點點頭。

  早前對這個小東西也不怎麼在意,到了要分離的時候,才猛然覺得不舍,這到底是不是“父子”之間的天性?

  他近年曆事多了,處事漸漸老練,知道多想無益,索性放開,抬頭道,“帶走就帶走,不過臨走之前,總可以給我抱抱吧。娘會帶他去什麼地方,可以留個位址嗎?”

  日後回到西雷,采青問起,起碼也可以有個答覆。

  采青怎麼說也是蕭縱和搖曳的媳婦,應該可以登門拜訪吧?

  “沒有什麼地址,去到哪裡算哪裡。”

  “沒有地址?”

  那豈不是流浪?

  鳳鳴猶豫道,“要是娘沒有房產,我和容恬倒是可以……”

  “蠢材,我要房產幹什麼?”搖曳夫人一口拒絕,以一種慵懶的口吻緩緩道,“天地那麼大,何處不可為家?我過了二十年淒苦的日子,如今不帶著采鏘奔走四方,讓他爺爺嘗夠心有所思而不能得,為他人辛苦奔走的滋味,怎能下我心頭一口怨氣?”說罷露齒一笑,得意之中,又帶了些許迷蒙的幸福,驟然一看,宛如仍在鮮花盛開最燦爛的青春刹那,明豔動人不可方物。

  鳳鳴和容恬相視一眼,明白搖曳夫人至少目前不打算和蕭縱正式和好。

  這場愛情拉鋸戰將以新的折磨人的方式繼續下去,蕭縱有得受了。

  女人果然是天底下最恐怖的生物。

  越聰明美麗越是如此。

  蕭縱當年把最聰敏的搖曳夫人從如雲美女中挑選出來,現在不知道有沒有後悔。

  這個女人,至少已經毀了他追求劍術的至道――用她特殊的魅力,和愛情。

  事已至此,鳳鳴再沒有什麼話可說。向前伸手,抱過采鏘,算是臨行前的溫柔。

  本來還打算叮囑他兩句的,不料采鏘在他懷裡呆了片刻,就不依地扭動著,在鳳鳴懷裡轉過身子,兩隻白白胖胖的小手伸得極長,嚷嚷道,“奶奶抱!奶奶抱!”

  這個有奶便是娘的小兔崽子,不過跟了搖曳夫人短短時間,居然就“忘本變節”了。

  搖曳夫人被采鏘哄得滿臉紅光,笑得花枝亂顫,再找不到往常清冷的模樣,將采鏘接回自己懷裡,柔聲道,“乖孩子,你也知道奶奶才是最疼你的。”

  鳳鳴和容恬不約而同暗道:你最疼的是孩子他爺爺吧?

  “夫人什麼時候出發?”容恬問。

  “半個時辰後,我就帶著采鏘離開。”搖曳夫人一派輕鬆,“離開之前,我會去給你那個侍衛敷藥,並且留下配方。他的傷口敷了我第二道藥後應該癒合了小半了,以後再不必我親自動手。你找個細心的人,一天一次,按照我的方子為他配藥敷上就好。”

  鳳鳴點頭應是。

  細心的人,當然非秋藍莫屬了。

  容恬要問的事情已經清楚,他身為大王,這支處在陌生山區的軍隊還有許多事需要他拿主意,當即帶著鳳鳴向搖曳夫人告辭。

  搖曳夫人卻不知想到什麼,叫住鳳鳴,“你過來一下。”抱著采鏘,轉身走進幾棵大樹的綠蔭底下。

  看這個樣子,似乎有事要和鳳鳴私下交談。

  容恬識趣地留在遠處。

  鳳鳴一臉奇怪地跟著搖曳夫人,在樹下無人處站定。

  搖曳夫人打量他一會,斯條慢理問,“你們倆在一起時,誰上誰下?”

  鳳鳴壓根沒猜到她會忽然問這個,仿佛被人放了一把火,從脖子到額頭轟地燒紅了,結結巴巴道,“這個……這個……一時一時的,不固定……”

  搖曳夫人哼道,“看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怎麼可能有本事壓住西雷王?從前我沒有認你,隨便你怎麼被人欺負。但是既然認了你,我搖曳的兒子又豈能當個被人壓住的窩囊廢?”

  被壓是不是就是窩囊廢,這個問題實在大有考究的餘地。

  不過鳳鳴羞得恨不得就地挖個地洞鑽進去,哪裡還有精力和搖曳爭辯這個。

  他可從來沒有想過會和“娘親”面對面討論這個誰壓誰的問題。

  搖曳夫人數落了他幾句,思忖片刻,眼中閃過詭異的色彩,吩咐他道,“把手伸出來。”

  母親大人有命,鳳鳴只好乖乖把手伸出來。

  眼前華美的袖子一掠,他溫潤白皙的掌心內就多了一顆綠色的小藥丸。

  “把這個拿去放在酒裡,給西雷王喝下。”大概是臨行在即,搖曳夫人對鳳鳴總算流露出一點母親的感覺,伸手愛撫了他的臉蛋兩把,柔聲道,“娘對你不錯吧。雖然帶走了你的兒子,但也幫了你一個大忙。他還在等你,去吧。”

  鳳鳴收了藥丸,渾渾噩噩地走出樹下。

  容恬還在原地等待,見他出來,問道,“夫人和你說了什麼?”

  鳳鳴一臉尷尬,“沒什麼,叮囑兩句而已。”

  總不能和他說,他老娘問他們誰上誰下,而且給藥丸幫助他壓容恬吧?

  不過那顆藥丸,到底是不是真能派上用場呢?

  結實優美的身體橫陳床上的西雷王,其實很養眼啊……

  “在想什麼?目光這麼古怪?”容恬和鳳鳴並肩走著,覺察到鳳鳴窺探的視線。

  鳳鳴搖頭,“沒什麼。”忍不住竊笑。

  “笑什麼?”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容恬,其實……被我抱也挺舒服的吧……”

  多謝你啦,老娘。

  就算你是好意,不過前科太多,不能怪兒子我疑心重。你給的東西,我才不給容恬吃呢。

  這藥丸,就當作是紀念品吧。

  我會好好保存的。

09
  兩人一道下了山坡,轉過方向,朝原先立足商議的大石走去。

  鳳鳴隨意地問,“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容恬簌然止步,背影猶如嵌入山林中,屹然不動,分外沉重。出神一會後,轉頭頭來,“目前不宜出擊西雷,我打算整頓人馬之後,先回去營地看看,再商定計策。”

  鳳鳴點頭,“嗯,那也是應該的。不知道若言下一步會怎麼做,我擔心他還會再找機會伏擊我們。你說他會不會假意撤走,然後在被燒毀的營地附近等我們回去?”

  容恬想也不想地搖頭,從容道,“若言狡猾老成,一擊無功,絕不會再浪費時間。要偷襲我容恬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失敗了一次引起我的警惕,難道第二次還能成功?何況他昏睡多時,剛剛蘇醒就離開都城,日子久了,離國內部不出問題才怪。他一定已經趕回離國去了。”不疾不徐地走著,抬頭見目的地已在前面,幾個將領正翹首等著他佈置下令,問鳳鳴道,“我還要和將領們商討一些事情,你要不要一起來?”

  鳳鳴最怕開會,眾人討論起事情來七嘴八舌,常常攪得他頭昏腦脹,立即大大搖頭,“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去看看容虎傷勢。”拍拍容恬寬厚的肩膀,趕緊溜了。

  他拋下容恬,在附近轉了一圈,別說沒看見容虎和秋藍的影子,連秋月秋星烈兒都沒有看見。連續問了幾個侍衛,都說大概是在傷兵所在的山澗旁,但去了山澗看看,又不見他們蹤影。

  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知道的侍衛,對他道,“他們本來在山澗那邊的,剛剛有人過來傳話,說搖曳夫人要見容虎,大概是要親自幫他療傷。所以幾個人好像都到蕭聖師落腳的小山坡上去了。”

  鳳鳴“哦”了一聲。

  自己真笨,剛剛搖曳夫人才說過要幫容虎親自敷藥的。

  這次敷藥之後,她就要帶著采鏘上路了。

  想到這裡,不禁有點傷感。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娘”和“兒子”,竟然說走就走,一點牽掛也沒有。

  古人都這麼瀟灑嗎?

  他對侍衛道謝一聲,正躊躇是再上小山坡一趟,還是去看正在開會的容恬,身後的侍衛忽然猶猶豫豫叫了一聲,“鳴王……”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嗯?”鳳鳴回過頭。

  “恕屬下大膽。”侍衛左右看看,走前一點,小聲央求道,“鳴王能不能開口,幫綿涯大哥他們說幾句好話?”

  鳳鳴吃了一驚,“綿涯怎麼了?”

  “鳴王竟然不知道?綿涯大哥因為保護鳴王不周,導致鳴王受傷,被大王下令抽了五十鞭子,正在東邊的草地上罰跪。不但他,其他昨晚和鳴王在一起的侍衛,也統統一樣受罰。”

  鳳鳴臉色微變。

  他舉手摸摸額頭的紗布,本來就是小傷,其實早就不疼了。

  這件事說穿了,只能怪他自己任性,摔下馬也是咎由自取,誰知道會連累綿涯?當機立斷道,“我去和容恬說。”

  “多謝鳴王!”侍衛一臉感激,隨即又露出小心,“不過鳴王見了大王,可不要說是誰告訴你的,不然……”還沒有叮囑完,鳳鳴已經走遠了。

  鳳鳴一路往回走,穿過幾道哨崗,遠遠看見容恬的背影,正站在那裡不知和將領們商量什麼。

  “鳴王?”烈兒忽然從旁邊一條小路轉出來,奇道,“你趕去參加會議嗎?”

  鳳鳴搖頭,拉過烈兒,低聲把綿涯的事說了一下,正色道,“這事和綿涯他們無關,我要叫容恬收回命令,好好安撫一下他們。”

  烈兒卻道,“怎麼會和他們無關,既然大王把保護鳴王的責任交給他們,他們就必須確保鳴王不受絲毫損傷。綿涯那傢伙,這樣近身保護都能讓鳴王掉下馬,只是責打五十鞭子罰跪算便宜他了。要是鳴王傷得重了,大王不殺了他才怪。”

  鳳鳴愕然,“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受罰的不是你們的好兄弟嗎?”

  烈兒不解地看著他,“他是我們的好兄弟,不過做錯事情就應該負責到底,有什麼好說的?”

  鳳鳴一時語窒,倒找不出什麼對應之詞,愣了一會道,“和你說不清楚,我去找容恬。反正不能讓別人為了我的過失受罪。”

  “鳴王別急。”剛剛舉步,被烈兒一把拉住,勸道,“大王正在開會,何必為了這種小事打攪大王?鳴王跟我來,搖曳夫人剛剛幫大哥重新敷藥裹傷,大哥已經清醒過來,精神好多了。他問明白了發生的事情,要我過來請你過去說話呢。”

  他肩細臀窄,眉目如畫,看起來似乎弱不禁風,其實手底下頗硬,輕輕鬆松地握住鳳鳴手腕,不由分說把他帶到山邊一處安靜的岩石群後。

  景色豁然一變。

  這是一個適合療傷休息的好地方。

  大塊的岩石後面剛好躲避漸漸兇猛的太陽,地上鋪著一層惹人喜愛的嫩草,附近還有幾株高低有致的花木。

  容虎這個傷號正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背挨在岩石上,秋藍一手端著碗,喂他喝山澗的清水。

  秋星秋月也坐在草地上,瞅著他看,不時驚呼,“容虎不要亂動,夫人說了敷藥後半個時辰內不可以翻身的,小心剛剛包裹好的傷口又迸裂。”

  看見烈兒帶著鳳鳴出現,秋月秋星雙雙從草地上站起來,“鳴王來了。”

  “原來你們在這裡。”鳳鳴雖然是被烈兒半強迫地拉過來的,但心裡畢竟掛念容虎和秋藍,趕緊走快兩步,在容虎面前半跪下,仔細端詳了片刻,關切地問,“搖曳夫人幫你敷好藥了?她很快就要離開,千萬別忘記問她要配藥的方子,日後換藥的時候要注意什麼,也要一一問清楚。”後面兩句是對旁邊的秋藍說的。

  秋藍低聲應了一聲“是。”

  容虎看見鳳鳴,眼裡露出溫暖的神采,揚唇淺笑道,“傷口已經重新包裹了,夫人的醫術真厲害,新藥敷上後,傷口一點也不疼,渾身都舒服多了。鳴王不用為我擔心,夫人說再過十天八天,我就可以隨意走動,不過還要再過一個月,才可以用劍。”

  他的氣色,確實比原先好多了。

  容虎說到這裡,似乎想起那天受傷的情景,猶有餘悸,嘆道,“蕭聖師果然名不虛傳,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那一劍是怎麼刺過來的,他的劍根本無從抵擋。就算再重來一次,我大概也是一劍也擋不住。幸好他還念點情分,沒有傷到鳴王。”

  秋藍在一旁插話問,“鳴王真的讓夫人帶走采鏘嗎?”

  自從從營地出發後,鳳鳴想起來就心煩的事不知有多少,采鏘的離開就是其中一件。

  就算他捨得采鏘,秋藍她們這群一直陪伴采鏘的侍女又如何捨得?采鏘都已經喚她們做娘了。

  想到在采鏘被帶走後,會有好一段時間和三個眼淚汪汪的侍女相處,就不由頭疼。

  更糟糕的是,采鏘儼然還成了談條件和交換的貨物,被用來交換三十三條大航船,包括航船上的水手,還有航運圖。

  也不知道秋藍她們心裡會怎麼看待自己這個“唯利是圖”“出賣親兒”的鳴王。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蕭縱看上采鏘的天分,一意孤行帶走采鏘,誰又可以阻止呢?容恬說得也有道理,他們根本無法留下采鏘。

  就算撕破臉,硬是留下,對采鏘又有什麼好處?

  唉……反正這件事情,他對容恬的決定始終心存疙瘩。

  真是不知道怎麼和秋藍解釋。

  鳳鳴正猶豫不決,秋藍已經看出來,剛剛才哭過的紅眼睛用力眨了一下,似乎要把眸中的眼淚壓回去,低頭輕聲道,“鳴王不要為難,這是大王的決定,我們當侍女的聽從就是了。”

  秋月秋星比秋藍瞭解其中過程,兩人走向前,一左一右把秋藍夾在中間,柔聲安慰,“別哭啦,夫人雖然看起來冷冰冰的,但是對采鏘很好呢。這是她的親孫子,一定比我們更疼他,而且還可以教他很多本領。”

  “說不定他以後成為一代劍術大師呢。你想一想,就像蕭聖師當年一樣,英俊年少,天下無人能敵,不管到哪裡,各國權貴都對他恭恭敬敬,好像對待神明一樣。”

  秋藍幽怨道,“可是我再也不能弄東西給他吃了呀。”

  “你可以弄給鳴王吃啊。”

  “也可以弄給我們吃啊。”

  “給烈兒吃,不對,給容虎吃……”

  兩人一同寬慰秋藍,哄著秋藍緩緩走到另一邊的樹蔭下去,繼續說她們女孩子的知心話。

  烈兒見她們走遠,這才湊過來,吐吐舌頭笑道,“鳴王其實是被我強拉過來的,他正要找大王算帳呢。大哥,鳴王交給了你,我要走開一會,去辦點事。”腳步輕鬆地走了。

  知道容虎未死,而且搖曳夫人保證他傷勢很快可以痊癒,烈兒整個人都充滿了勃勃生機,幹什麼事都意氣風發。

  這裡暫時只剩下容虎和鳳鳴。

  容虎看著鳳鳴,“鳴王請坐。我是鳴王的侍衛,這樣你站著我坐著,心裡總感覺很不舒服。烈兒說鳴王要找大王算帳,這是怎麼回事?”

  “不是算帳,只是去找你家大王討個人情而已。”鳳鳴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把綿涯的事情又簡單說了一遍,聳肩道,“結果烈兒就是不讓我去,把我拉了過來。”

  容虎沉默不語。

  看來搖曳夫人的醫術真的值得稱道,容虎這時候看起來精神多了,一點也沒有昨日抬回小院時奄奄一息的樣子。雖然背靠在岩石上暫不能動彈,眸子卻炯炯有神地打量著鳳鳴。

  鳳鳴被這種沉靜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皺起眉頭,“難道你也和烈兒一樣想法?如果綿涯確實有錯,容恬罰他,我沒話說。但這事錯在我身上,要罰的話,應該罰我。我知道自己囉囉嗦嗦,不識大體,但是容恬身為大王,應該賞罰分明,對自己的臣子如此,對自己的侍衛也應如此。”

  他停下一會,目光投向容虎,“你有話就說吧。”

  容虎好像有點苦惱,英挺的黑眉微微皺起,“這是大王和鳴王的事,我只是一個侍衛,不應該插手。”

  “什麼?容恬和我的事?”

  不是綿涯和那些無辜受罰的侍衛的事嗎?他們現在應該還被罰跪在東邊的草地上曬太陽。

  容虎垂下眼睛,好像在思索什麼。半晌後,他終於低聲嘆了一口氣,目光重新對上鳳鳴的視線,露出嚴肅的表情,“這個時候,鳴王既然有時間關心綿涯,為什麼不關心一下大王?”

  鳳鳴一愣,撓頭道,“關心容恬?”

  “對,大王現在不是最需要鳴王的體貼關心嗎?”容虎斟酌了一會,說道,“子岩將軍已經大概把營地的事情告訴我了,沒想到若言竟然會去偷襲防守空虛的營地,而且這麼殘忍,竟然把營地裡的俘虜全部活活燒死。要不是搖曳夫人一句吩咐,我和秋藍應該也已經被燒成灰燼了。”

  鳳鳴喃喃道,“這可能是她出現後做的最得人心的一件事情。”

  容虎語氣驀然轉沉,“我和秋藍雖然逃過一劫,媚姬姑娘卻遇難了。鳴王有沒有想過,這對大王來說,是怎樣的打擊?”

  鳳鳴臉上表情瞬間收斂,沉默下來。

  不錯,媚姬死了。

  對他來說,媚姬或許只是一個美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但對於容恬來說,卻絕不僅於此。

  遠遠不止於此。

  在容恬還未聞名天下的時候,就已經和媚姬在繁佳有過一段情緣。

  媚姬為了只有一面之緣的容恬而改變自己的人生,決然遠走隱居,靜待容恬統一天下;而容恬與若言並稱的天下兩傑的名頭,也是從媚姬而來。這一段宛如傳說的過去,天下皆知。

  她應該是天下最美麗而癡情的女人,不但是容恬的救命恩人,更是容恬的紅顏知己。

  容恬甚至將和複國最為關鍵的營地,選擇在媚姬隱居的山谷。

  他信任她,尊重她。

  如果不是鳳鳴的出現,她也許真的會陪伴容恬一生一世,成為西雷歷史上最美最幸福的王后。

  現在,這朵天下傾慕的名花,卻在綻放得最美麗的時候,毀在若言點燃的熊熊烈火中。

  她為容恬而死。

  鳳鳴垂下頭,默默凝視被山風輕撫而顫動的草地。

  他無法體會容恬的心境,或者說,連試圖體會的勇氣都沒有。

  容恬在他心目中,總是強大而不可抵抗,像最穩固的戰艦一樣,無論多大的風暴將襲,都不過如是。

  他太習慣把容恬當成一座永不會崩塌的巨峰。

  他甚至有點膽怯,不知道要用怎樣的表情,對待因為失去媚姬而哀傷的容恬。

  令人意外的是,蓄意借容虎和秋藍的逃出生天來鼓舞自己和身邊眾人,試圖沖淡媚姬慘死的愁雲後,正式把這一點毫不藏頭露尾地指出來的,卻是容虎。

  鴕鳥一樣的心態,被輕而易舉地戳穿了。

  “你說得對,我無法想像這會對容恬造成怎樣的打擊?我甚至傻瓜一樣,僥倖地希望可以不用提起這事,免得容恬傷心。”鳳鳴用頹喪的聲音緩緩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什麼也做不成。”

  “有時候,確實如此。”

  鳳鳴沒想到一向寬厚少言的容虎竟然會這樣直接,微愕之後,看向容虎,擠出一個無力的苦笑,“難得你今天夠坦白,如果去問秋藍他們,或者任何一個侍衛,甚至容恬,都不會這樣和我說的。”

  容虎直視他的目光,中肯地道,“要不是為大王覺得難過,我也不會這樣和鳴王說這樣的話。大王對鳴王,實在是關愛備至,為了鳴王,他把太多東西背負在自己身上了。什麼東西都有極限,天下最堅硬的東西是金剛石,但是粉碎得最徹底的,也是金剛石。只要碰撞的力度過了一定的極限,會即刻裂為無數細碎,再也粘合不起來。大王堅毅果敢,就好像一顆完美的金剛石,但大王也有脆弱的時候,鳴王好自為之。”

  鳳鳴被他這個比喻驚得渾身一戰,深思之後,更覺得不安,仿佛求救似的看著容虎,“我該怎麼辦?”

  這次輪到容虎苦笑了,“我怎麼知道?”

  鳳鳴垮下肩膀。

  容虎說得一點不錯,他果然沒用。

  和容恬的戀情,以容恬的堅定保護和寵溺開始,如今到了容恬需要保護的時候,他卻一籌莫展。

  無可奈何的感覺,讓他感覺自己是個廢物。

  該怎樣做,才可以排解天下最精明深沉的男人的愁懷?腦子裡那些先進的現代知識,在這方面毫無幫助。

  與容恬相比,他好像沒花過太多的心思讓容恬快樂。

  容恬總是一副悠然微笑的模樣,從不把憂煩的情緒帶給他。

  但作為一國之君,胸懷統一天下的大志,怎麼可能沒有煩惱?一切都掩蓋在溫柔笑容的背後。

  “我還有一個建議,不知道該不該說。”

  正深深自責的鳳鳴驟然從草地上站起來,雙手合攏,對著容虎深深一躬,“請指教。”

  容虎連忙道,“鳴王不要這樣,屬下怎能受你的禮,請快坐下。”

  鳳鳴聽話坐下,一臉認真地看著他。

  “這個建議,其實我已經想了很久。”容虎深思熟慮後,才問鳳鳴道,“鳴王還記得當日大王去含歸刺殺妙光公主時,我和鳴王私下說的話嗎?”

  鳳鳴點頭。

  那次的交談對他來說印象深刻,將他對容虎的認識大為改變,同時也逼得他不得不思考選擇一個王者作為終身伴侶的後果。

  怎麼可能忘記?

  “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很想向鳴王直接說出這個建議。這個建議,天下只有大王最有資格說,但大王是絕對不會開口說的。其他的人,不是沒有想到或沒有膽量說,就是不願意插手大王和鳴王之間的事情。”容虎停下片刻,嘆道,“我其實也不應該開口。”

  鳳鳴忍不住問,“到底是什麼建議?”

  “大家都知道,以鳴王的身份和在大王心中的分量,鳴王有能力使大王改變自己的決定。”

  “嗯,然後呢?”

  一陣沉默後,容虎寧靜的眸子直迎鳳鳴視線,一字一頓道,“我建議鳴王,不要輕易動用這種能力。”

  “我……”

  “回兵救援是如此,采鏘的處置是如此,審定我和秋藍是否內奸,也是如此,綿涯等侍衛的賞罰,更是如此。”容虎重傷在身,卻每個字都充滿了奇異的力量,令人不得不深思他話裡的深意,“因為大王畢竟是大王,他要為天下負責,就必須有所犧牲,有其雷霆手段。如果他每下一個決定,都必須照顧鳴王的心理,那就好像用鐵鍊鎖住了上戰場的將軍手腳一樣,遲早會被若言這樣狡猾老辣的敵人所趁。”

  鳳鳴被容虎這番話迫得喘不過氣來。

  沒有一句罵他,卻字字直指他的錯處。

  現在才領教容虎詞鋒的厲害,實在不在烈兒之下。

  他腦子裡一團亂,好像被棉花塞得滿滿,張口道,“我……”卻半天沒有說出第二個字。驀然呼吸緊張起來,呼哧呼哧吐了兩口粗氣,臉色由白轉紅,猛然站立起來,轉身就走。

  “鳴王要去哪裡?”容虎生怕他受不了自己一激,盡力撐起半邊身子低呼。

  “去見容恬。”

  “見大王幹什麼?”

  鳳鳴站住腳,背影微微顫抖,把一口悠長的氣息深呼出肺部後,聲音沉著下來,“我要站在他身邊。我還要告訴他,不管他以後做多少我不喜歡的決定,我都會永遠站在他身邊。”

  說完這話,鳳鳴猛覺一陣輕鬆。

  從勁風獵獵的昨夜開始,一連串奇峰突出的事件對他造成的影響,忽然變得如粉末一樣,輕得似乎可以被山風隨意撫去。

  不錯。

  他的心上人不但是容恬,還是操縱千萬人生死的一國之君。

  假如連容恬的侍衛侍女,都可以做到對容恬的決定毫不置疑,相信容恬的英明和掌握長遠大局的眼光,為什麼自己就不可以?

  容恬要想縱橫天下,必須全力以赴,那意味著他絕不可以為了某個人的感受而畏手畏腳。

  天下爭霸這場遊戲裡,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那麼自己的使命,就是使容恬能夠心無旁騖地取得這個遊戲的勝利。

  在這一刻,鳳鳴再不為容恬對采鏘的處置感到不滿,也不再因為決戰時被容恬拋在後方觀戰而感覺自尊受傷。

  一切看起來,已經那麼無足輕重。

  他忽然懂得了,容恬在下令不能回援時,預感到將會永遠失去媚姬的那種沉痛。大敵當前,為了保存實力,避免僵局,將對己傾注一生癡情的媚姬棄之不顧,這個決定殘忍而無情。

  那是王者無可奈何的決絕和悲哀。

  王者之痛。

  容恬事後雲淡風輕,舉止如常,甚至對媚姬絕口不提,正是因為無法釋懷。

  最疼的傷口,往往不敢去碰。

  心創之重,無以為甚。

  直如醍醐灌頂,容虎一番苦心,鳳鳴至此恍然大悟。

  “我已經知道,”鳳鳴低聲喃喃,握緊了垂在腿側的雙拳,“該怎麼做了。”

  這句話仿佛也給了他自己一股龐大的力量,讓他腰杆簌然挺立如旗,邁步步子。

  容虎目光燦然,凝視著鳳鳴腳步堅定地遠去,仿佛放下心頭一塊大石,重新將脊背靠回到岩石上去。

  “厲害!”烈兒從岩叢中猛然現身出來,擠眉弄眼道,“大哥不愧是大哥,就知道你一定有辦法說服鳴王。只要鳴王知道體諒大王難處,以後大王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容虎看一眼這個活蹦亂跳的弟弟,沒好氣地開口,“如果讓大王知道我們說了這些讓鳴王內疚煩惱的話,下場一定比正在東邊罰跪的綿涯慘上一百倍。”

  “受一點罰怕什麼?現在若言蘇醒,天下即將大亂,西雷王位又被一個小兔崽子占著,大王如果不快點恢復往日的果斷狠絕,那才是最糟糕的。”烈兒不以為然地坐下,伸個懶腰,“不早點對鳴王下功夫,萬一將來遇上鳴王由於婦人之仁而出面阻撓大王決策的事,兩人產生爭執,我們幾個就頭疼了。對了,話說回來,”他翻身一跳,從岩石上方落到容虎面前的草地上,蹲下對容虎道,“秋藍那麼嬌弱的身子,居然可以一人把你從營地送到這裡。長夜漫漫,你有沒有趁著受傷裝可憐摸摸她的小手,或者親親她的小嘴?”

  容虎脖子驟紅,狠瞪他一眼,“要不是我受傷不能動,一定踢腫你的屁股,讓你的永逸王子心疼得掉淚。”

  烈兒想到什麼似的,哈哈笑起來,“他今天可掉了不少眼淚。知道你被燒死的消息,他趕來安慰我,誰知道見了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個字都沒有說,自己首先就哽咽難抑,哭得不成樣子,最後還不好意思地跑掉。咦,秋藍她們幾個回來了,大哥你好好享受美人侍候吧,這可是大王和鳴王才有的待遇。我先走了。”腳底抹油,匆匆去了,不用問也知道是去找為他哭腫了眼睛沒臉見人的情人永逸。

  容虎無可奈何地看這個頑劣小子溜走,目光移到遠處,變得充滿暖意和喜悅。

  秋藍因為照顧他而似乎消瘦少許的倩影,出現在他視野之內。

10
  鳳鳴回到容恬身邊時,軍事會議已經結束。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容恬轉過身來,看見鳳鳴,露出微笑,“你回來了?容虎的傷勢怎樣?這邊事情已經處置完畢,等一下就要全軍出發,回營地過夜。那裡雖然被燒毀了,至少地形適宜駐兵。我們也要好好清查一下若言留下些什麼。”

  “嗯。”

  容恬停下動作,朝鳳鳴仔細打量,“出了什麼事?你連聲音都變調了。”深邃的眼眸射出精光。

  鳳鳴凝視著容恬,鼓起勇氣,深情款款地說,“我決定以後當世上最好的情人,永遠陪著你。”

  容恬啼笑皆非,皺眉道,“現在才下這個決定,不覺得太晚了點?你早就註定一輩子陪著我了,幾年前就沒了反悔的餘地。”

  鳳鳴舉起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他扯到鼻子幾乎碰上鼻子的距離,異常認真地說,“那麼我們說好,如果你遇上憂煩的事情,不要為了考慮我的心情而瞞著我,還勉強自己裝出不在意的樣子。”

  容恬驟起警覺,眯起眼睛審視鳳鳴,半天,才在鳳鳴耳邊低嘆了一聲,“看來是瞞不過你了。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怕你心煩憂愁。”轉過身,從臨時被當成軍事桌的大岩石上取了一個匣子遞給鳳鳴,道,“搖曳夫人已經帶著采鏘離開了,先生緊跟其後。臨走前,先生遣人送來了這個匣子,裡面裝著三十三艘大航船的船契和詳細的江河航行圖。”

  “船契和航行圖?”

  鳳鳴愣住。

  他是經過再三考慮,以醜媳婦總要見公婆的心態,毅然過來,打算和容恬一起面對媚姬慘死的悲痛的。

  關蕭縱什麼事?

  他抱著容恬遞給他的匣子,完全搞不清狀況,只好暫時把媚姬問題擱置,問容恬道,“船契和航行圖有什麼好心煩憂慮的?”

  容恬苦笑,“先生的東西豈是這麼好到手的?雖然船契和航行圖送了過來,但是送東西過來的人,同時也帶來了先生的一個條件。”

  “條件?”想起那個高深莫測,動起手來沒有多少“父子情”的老爹,鳳鳴就頭皮發麻,“什麼條件?”

  不用說,一定不是什麼好搞定的事情。

  “先生說既然你有膽子繼承家傳的船運事業,就必須有繼承的能力。”

  鳳鳴隱隱覺得不詳,“怎麼才算有繼承的能力?”

  “一年之內,你必須在西雷和單林之間,開拓一條穩定的航線,可以運送單林珍貴的雙亮沙回來。”

  “單林?”鳳鳴再次懊悔當初聽課的時候沒有專心一致,絞盡腦汁地努力回憶,“是不是就是那個……嗯,除了這片大地上的十一個國家外,另處一地的第十二個國家?那個遙遠神秘的島國?”

  果然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記得當初容虎給他上課時,隱隱約約有過介紹。

  在海的另一邊,有一個極其美麗的島國,出產稀有珍貴的雙亮沙,糟了,那個沙子是幹什麼用的?全忘記了。

  不過單林和西雷相隔的海的名字倒是記得的,因為很好記,就叫單海。

  鳳鳴又開始習慣性地撓頭,“穩定的航線?還要運雙亮沙?一年的時間,要是做不到怎麼辦?”

  “先生會把你當成有辱門楣的無用子孫,親自了結你的性命。”容恬說到這裡,壓低聲音,“先生的人就像他的劍一樣,說要殺一個人,是絕不會手軟的。如果我們無法達到先生的要求,一年之後,我只能把你安置在最嚴密的重重保衛中,直到先生死去或者我們兩個被殺。”他看著鳳鳴,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他要殺你,非要先殺了我不可。”

  鳳鳴聽了赫然一驚,卻隨即鎮定下來,露出雪白漂亮的牙齒,還容恬一個充滿勇氣的笑容,“別為我擔心。這是我西雷鳴王的任務,我會使盡渾身解數,完美解決這個難題。”流露出自信的雙眸堅定沉著,漾出懾人光彩,仿佛天下最耀眼的光芒,都被收集在這雙動人的瞳仁內。

  連容恬也為他從容不迫,屹然不懼的氣勢驚訝,眸光驟亮,“你對航行很有經驗?”

  “經驗不多。”鳳鳴搖頭。

  他對航行的經驗,僅限於上次被鹿丹俘虜帶去東凡,被關在船上走了一段行程。

  整個過程都是被關在房子裡,和鹿丹唇舌交鋒,與其說是航行的經驗,還不如說是當俘虜的經驗。

  話說回來,他當俘虜的經驗,倒是累積了不少――此類經驗,希望以後可免則免。

  容恬空歡喜一場,無可奈何地拉過他,低聲責道,“那你還一副不在乎的樣子。”

  “誰說我不在乎?我打出生還沒有這樣鬥志昂揚過。”鳳鳴俊臉蒙上一層淡淡的神采,閉上雙眸,仿佛在對老天發誓一般,低聲喃喃道,“從今天開始,我拒絕再充當那個處處需要別人保護安慰擔心的鳴王。和天底下最偉大的君王做情人,人生怎麼可能不轟轟烈烈?不管遇上什麼難題,我都要像容恬一樣,以最佳的豪情壯志,放手一搏。老天爺,你儘管考驗吧,鳳鳴我豁出去了。”

  他睜開雙眸,對上容恬驚喜交加的眼神,綻放一個比陽光還要燦爛十倍的笑臉,主動抱著容恬脖子,對著容恬線條堅毅的唇熱吻起來。

  容恬還以暴風一般的熱情。

  天雷勾動了地火,無法抵擋的熱力以光速席捲四周山林。

  舌頭靈動熱潤,挾帶容恬獨有的氣息,一氣攻入鳳鳴齒間,橫掃每一個甜美的角落。

  從貝殼一樣潔白細密的牙齒到牙床,包括敏感的舌根,沒有一處遺漏。

  鳳鳴喉間泄出沉醉的低吟,宛如喝了世上最醇香的美酒,主動伸出舌頭,和容恬的舌尖共舞。

  口腔內的每一處都衝擊般強烈的愛撫,只是一個吻,卻充滿了仿佛已經被容恬徹底進入體內衝撞抽插的快感。

  “容恬……”

  戰慄似的聲音從交吻的唇傳出來,微不可聞得令人心跳加速。

  “我渾身……都在發燙。”鳳鳴喘息,指節蜷縮起來,用力抓緊容恬的前襟。

  舌尖像兩條急切尋求交換的蛇一樣交觸糾纏,帶著黏稠透明的津液發出嘖嘖的聲音,在腦際異乎尋常響亮,淫靡得令人雙腿發軟。

  極度濃郁的深吻。

  鳳鳴覺得血管快搏動得爆炸了。

  “再深一點……”他用迷蒙的眼睛看著容恬,口齒不清,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

  容恬被挑唆得無法自控。

  舌頭探入深處,更用力地抵住鳳鳴的舌根,驟重的壓力讓鳳鳴遏制呼吸,膽戰心驚地期待更猛烈的下一步到來。

  後方紛亂的腳步聲忽然響起,繼而吃驚似的猛然停止。

  容恬心下暗嘆,完成這記驚天動地的深吻,摟著仍在微微喘息的鳳鳴轉過身來。

  天底下最不受歡迎的,就是不速之客。

  接觸到容恬的目光,眾將領連忙低頭,把視線從鳴王緋紅誘人的表情移到腳下的泥地上。

  不知誰在後面很沒有義氣地推了子岩一把。

  子岩踉蹌了一步,被迫出列,片刻後,只好忍住滿面尷尬,硬著頭皮稟報,“大王,軍隊集合完畢。”

  當事者容恬的臉色還算恢復得比較快,從容地點點頭,“傳令,全軍出發,天黑前趕回營地。”

  遣走一群將領後,含笑看著丟臉到極點的鳳鳴,問,“要出發了,你腳軟成這樣,可以騎馬嗎?不如我們共乘一騎。”

  鳳鳴紅透耳根的表情可愛到了極點,眨眨眼睛,猛然挺起胸膛,嗤鼻道,“區區一個吻,怎麼可能讓堂堂西雷鳴王腳軟?不信的話,路上我們比一比,看誰先到營地。”

  容恬長笑一聲,問,“下個什麼賭注?”

  “我要是輸了,今晚任你處置。你要是輸了呢?”

  “當然也是任你處置了。”

  “好!”

  “一言為定!”

  啪!當場舉掌對擊。

  算是賭上了。



  大隊開拔。

  西雷王所屬的精銳騎兵在前,其他未受傷的士兵在中間,容虎和其他不宜動彈的傷兵坐在馬車上,落在後面。永逸王子因為烈兒陪著容虎在傷兵佇列中,自動請纓領著他的一千人馬在隊伍的最後面護送。

  容恬和鳳鳴各乘一馬,走在大隊的最前方,因為有賭約在身,兩人縱情策馬。

  “駕!”

  駿馬長嘶,飛起四蹄,破風而去。

  數不盡的樹影,在兩旁匆匆倒退。

  深夜奔襲,和陽光下馳騁,感覺完全不同。

  人和馬都沉浸在樹木古樸芬芳的氣味中,遠方翠峰峻峭挺拔,視線所及處,林木錯落有致,綠潤的葉片反射著日光,宛如林間灑滿耀眼的金片。

  汗水,從額頭痛快淌落。

  “駕!乖馬乖馬,你幫我贏了這場,我喂你吃大餐!”鳳鳴夾緊馬肚,一邊極力鼓勵胯下駿馬。

  可是用盡這些年學來的各種策馬技術,他仍然不得不承認,他的馬技和容恬相比,確實差了幾個等級。

  出發時本來是並肩的,未到中途,只能遠遠看見容恬小小的黑色背影。他抬頭遠目,看著容恬的背影終於在眼前消失,用力咬牙,再度揮鞭,繼續追趕。

  全軍在傍晚前趕到了營地。

  鳳鳴是第二個到達的,他勒住韁繩,靜靜凝視了滿目蒼痍,四處焦黑的營地一眼,翻身下馬。

  容恬早就到達,他的馬在前面的空地輕輕踏著蹄子,垂頭用鼻子嗅著大火後的灰堆。

  鳳鳴走過去,撫了撫馬匹的鬃毛,把韁繩拉在手裡,牽著自己和容恬的坐騎,慢慢走進完全變了模樣的營地。

  火焰的痕跡像醜惡的傷口,隨處可見,營地裡惟一保留下來的,只有深埋地下的木樁和充當房舍地基的巨石。

  若言要想毀滅一樣東西,會做得很徹底。

  沉寂的營地仿佛已經死去,大地一片安靜,鳳鳴卻覺得自己在淒厲的鬼魂哭喊間遊走。

  他若有所覺地,朝印象中媚姬的小院走去。

  泥土似乎還帶著大火後的熱氣,火油燃燒後嗆鼻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鳳鳴放開韁繩,讓兩匹馬兒留在原地,獨自走進倒塌大半的院門。

  被燒得焦黑的骸骨密密麻麻,在已成灰燼的木屋前的空地上,整齊地鋪了一地。容恬站在這片灰燼中,背影凝重得仿佛已經嵌入這被大火肆虐過的天地。他彎腰,從灰燼中撿起又一截焦骨,轉身看見,靜了片刻。

  “到了?”他臉色如常地看著鳳鳴。

  “剛到。”

  容恬走下來,把焦骨放在空地前的骨堆之中。

  鳳鳴默默走過去,踏進仿佛猶帶溫熱的灰燼,低頭尋找。容恬過去,拉住他的肩膀,“幹什麼?”

  “和你一起找。”

  “人已經死了,找到有什麼用?”容恬淡淡笑著罵一句,“傻瓜。”

  鳳鳴沉默。

  “找到媚姬了嗎?”他低聲問。

  容恬不動如山的身軀微微震了震,一瞬間恢復過來,從懷裡掏出一枝殘缺的瑪瑙珠花,“這是她當日離開西雷王宮時,我送給她的。她一直貼身藏著。”

  鳳鳴雙手小心接過,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無聲端詳了一會,又雙手遞回給容恬,“你收好。”

  容恬果然貼身藏好了,長呼出一口氣,彷佛把肺中的鬱結都吐了出來,回

  複了幾分平常的從容若定,回頭掃視地上的骸骨一眼,沈聲道:“已經無法一一分辨了,讓這些無辜受害的人埋在一起吧。”

  兩人走出殘骸滿地的小院,後面的人馬也陸續到達。

  將領們早有野戰經驗,被燒毀的營地裡只剩倒塌大半的頹牆,大部分房子都不能再住人,眾人下馬後各自安頓自己的士兵,輪流站崗放哨,其餘的人用隨身帶著的剩餘的小量糧食升火煮飯,抓緊時間休息。

  容恬吩咐子岩派一隊士兵去後山挖墳,好好安葬慘死的人。

  所有骸骨被放入同一個墳中,黃褐色的泥土紛紛灑下,慢慢掩蓋上來。奴婢侍從也好,顯要權貴也好,無論公主王子或天下第一美人,生前狀況迵然有異的人,到了這一天,也終究看不出有什麼兩樣了。

  容恬由始至終不發一言,淡淡注視著。

  鳳鳴陪在容恬身邊,待墓已經埋好,問容恬道:“要不要立個墓碑?”

  “墓碑不合她淡泊閒逸的性子。”容恬默然片刻,露出一個深邃的笑容,

  “什麼也不用立。幾年之後,這裡會長滿青草和小花,讓那些青草和小花陪著她吧。”

  子岩領命,果然什麼也沒有立,按照鳳鳴吩咐,挪了山谷中一些連根的淺白小花過來,種在四周。

  希望來年,可以看見這些溫柔的小花興盛蔓延。

  永逸這個“地頭蛇”幫了大忙。他雖然不再是永殷的太子,畢竟還是王子身份,在永殷有自己的門道,料想人馬過夜需要東西,立即派了幾個心腹到最近的城鎮,緊急抽調一小批糧食和上好的營帳。

  二更時分,糧食和營帳都秘密送到,容恬立即分發下去,豎帳過夜。

  容恬和鳳鳴合用一頂最結實的牛皮軍帳,他們的帳篷,就紮在當初到逹營地第一天時,兩人曾經荒淫無度過的溫泉旁邊。

  勞累了一天,兩人都是筋疲力盡。烈兒在隔壁的帳篷裡照顧容虎,秋藍等三個進來伺候容恬和鳳鳴一番後,吹熄燭火,無聲退下。

  鳳鳴和容恬並肩睡下,半夜醒來,身邊空空如也。鳳鳴並不覺得詫異,點漆般的眼睛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帳篷中炯然一閃,抓過放軟席邊上的外衣披在肩上,鑽出營帳。

  他穿過幾個哨崗,擺手要他們不要跟隨,信步向東邊一條幽靜的彎曲小路走去。

  那條路,通往今天剛剛壘起的新墳。

  深黑的夜幕上星羅棋佈。月牙兒高高懸掛,毫無唯我獨尊的囂張跋扈,收斂著亮度,與眾星謙和相處。

  月色如細霜,出奇地微弱而溫柔。

  柔和的光芒灑在小路兩旁點點朵朵開了小半的白花上,輕輕的,像是唯恐驚醒了長眠在盡頭的人們。

  山谷特有的濃郁的青草味,飄蕩入鼻尖。周圍份外安靜,好像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已經自成一方天地,鳳鳴一路緩緩行來,靴下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響。

  快到小路盡頭時,鳳鳴停下腳步。

  容恬就站在墳前,一動不動,像一尊已靜默多年的雕像,月光描繪出他挺拔的身形輪廓。

  凜冽如風的背影,宛如出鞘的寶劍一樣鋒利直挺,卻又透出山巒般的凝重深沈。

  刹那間,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如洪流一樣衝擊入鳳鳴的肺腑。

  他不知道容恬一個看似從容的抉擇,必須背負這麼多的折磨和內疚。

  從不知道。

  灼熱的霧氣氤氳雙眸,視野中的容恬變得模糊而遙遠。在這樣模糊而遙遠的距離,鳳鳴卻深深感受到了容恬的痛苦。

  媚姬救過他們,卻因為他們的無情而死。

  恩將仇報,是一種噬咬心靈的痛苦。

  這本該是他的痛苦,現在卻由容恬為他背負。

  不給若言可趁之機,寧願放棄眾人,也不傷害鳳鳴。在鳳鳴尚未有所知覺之前,容恬代鳳鳴下了決定。

  他以任何人都不可違逆的跋扈,斬釘截鐵地發下這一道背叛媚姬,置媚姬於死地的王令。

  不是因為容恬樂於獨斷,而是因為容恬知道,做出抉擇的代價有多大。他把抉擇的機會從鳳鳴手上搶走,挺身而出抵擋了若言這一支暗箭。

  毒液入心人肺,痛不可言。

  深邃無邊的夜幕下,面對容恬彷佛凝固住的背影,鳳鳴淚盈於睫,激動不可自持。

  他不知道該怎樣愛眼前這個雄偉深沈的男人。

  此時此刻,他真心地寧願容恬不要愛他這麼深,為他背負這麼多。

  媚姬芳魂未遠,鳳鳴站在寂靜無聲的曠野,卻在為容恬流淚。

  他無法壓抑洪流一樣湧入心窩的悲傷和感激,這些悲傷感激和他的愛沸騰著融化,宛如嚴冬裡最紛揚的大雪一樣滌蕩他的心靈,讓他在冷熱交擊的漩渦中渾身顫抖。

  “鳳鳴,你怎麼在這?”耳邊傳來熟悉溫柔的低語,“睡不著嗎?”

  他抬起頭,不知何時,容恬已經站在他面前。

  他彷佛永遠都在他身邊。

  只要目光所及,心之所思,就會出現,微笑著給予鳳鳴力量。

  鳳鳴凝視著眼前俊偉的男人,茫然點了點頭。

  容恬道:“我也睡不著。”他舉起衣袖,幫鳳鳴拭去淚水,“不要緊,我陪你慢慢走回去,說說話,很快就會有睡意。”

  握住鳳鳴的手腕,轉身,並肩向來路緩緩步行。

  “為什麼哭?你還在生我的氣嗎?”容恬看著前方營帳的篝火,一邊抬步, 一邊淡淡問。

  鳳鳴擦乾臉上淚痕,不答反問,“你在墳前許了什麼願?”語氣已經恢復了平靜。

  容恬停下腳步,側過臉,用他深不見底的黑瞳看了鳳鳴一眼,又重新無聲漫步。

  快到營帳的時候,容恬才道:“我對媚姬起誓,終有一日要將離國王族斬盡殺絕,不論男女,不論老幼,一個也不放過。”靜若止水的語氣,蘊含著堅定和恨意。

  鳳鳴簌然止步。

  容恬似乎料到他會如此反應,唇角浮現一絲苦意,“覺得我太殘忍,對嗎?”

  鳳鳴在黑夜中彷佛會發亮的瞳仁凝視著他,半晌低聲道:“我現在很想喝酒,你會陪我的,對嗎?”

  掀開帳簾,率先走了進去,點亮燭火,拿起擺放在帳幕下方的銅酒罐,打開酒罐,雙手捧著大喝了一口,辛辣味直沖鼻腔,嗆得他滿臉通紅。

  “你陪不陪我?”鳳鳴緋紅著臉,帶著微醉的肆意轉頭用掃視容恬。

  容恬毫不猶豫地道:“陪。”大步走過來,接過鳳鳴手裡的酒罐,和鳳鳴一樣雙手捧起,仰頭就倒,咕嚕咕嚕,竟狂喝起來。

  醇香烈酒,香溢四周。

  容恬酒量驚人,一點也不怕酒辣,彷佛喝水一樣,一口接一口,不一會,痛痛快快得罐空酒淨,倒覺得滿懷抑鬱被沖頭而上的酒力趕走十之八九,笑道:“果然好酒,可惜只有一罐。”腕上一用力,酒罐扔到身後,砸在鋪了薄氈的地上,發出沈悶的聲音。

  那酒是永逸命人去運帳篷糧食時,順便弄來的永殷極品,總共只有這麼幾罐,不但性烈,而且後勁又快又強。容恬借酒澆愁,醉意來得更快,不過半晌,身子猛然一轉,重重坐在軟席邊緣,抬眼去瞅鳳鳴,沈聲道:“這酒很厲害。”聲音雖仍清醒,但瞳孔周圍一圈圈隱隱發紅,卻有點怕人了。

  鳳鳴走前兩步。

  容恬低喝道:“不要過來。”頓了頓,彷佛極力忍著快醉迷糊的感覺,柔聲道:“你要是還睡不著,不如到隔壁去要秋藍她們陪你聊天。”

  “何必吵醒她們?”鳳鳴不聽容恬喝止,逕自走過來,和容恬腿靠著腿坐了,偏過臉笑道:“再說了,願賭服輸,我說過今冕任你處置。”

  喝了酒的俊臉透出淡淡淺紅,燭光映照下,肌膚宛如上佳的玉石般光澤晶瑩,容恬感受到他不經意呼到脖子上的微微熱氣,轉頭一眼看去,近在咫尺間,鳳鳴眉目彷佛是大師一筆一劃細緻刻出來的,一點瑕疵也沒有,竟比平日更俊逸誘人十倍。

  淡笑的秀眉,挺直驕傲的鼻樑,形狀極優美的淡淡紅唇,天鵝般動人的細長項頸,沒有一處不惹人遐想。

  容恬凝神,看入鳳鳴清澈的眼眸,閃亮機敏的瞳仁裡猶帶一分天真,純粹得直引人生出徹底蹂躪佔有的欲望。

  驀然一股本能的衝動,波濤洶湧直襲下腹。

  容恬呼吸驟粗,“你真的不走?”

  鳳鳴視線往他腰間兩腿之中一掃,已經了然於心,搖了搖頭,耳根騰然紅透了。

  容恬簡直咬著牙了,一臉難以自持的焦躁,警告道:“我心情不好,耐性盡失,會傷到你的。”

  鳳鳴竟然還貼近了點,表情既堅決又驕傲,“今非昔比,我壯多了,你以為那麼容易可以傷得了嗎?”

  一句未完,宛如山洪爆發般的力量狂湧而來。

  鳳鳴驚呼一聲,已經被兩眼畜滿欲望的容恬壓在床上。半截的驚呼被完全封閉在喉間,唇上被容恬濃郁的氣息覆蓋,壓迫。

  灼熱一片。

  從唇上到腦際,人力不可抵擋的熱流無孔不入,千軍萬馬,橫衝直撞,闖至鳳鳴脆弱的下體,喚醒因為該死的情人血而多日不得舒緩的情欲。

  如猛獸掠食一般,容恬不由分說扯松鳳鳴的腰帶,手探進去,熟練地握住鳳鳴已經微揚的器官。

  “啊!”

  鳳鳴受驚似的急促叫聲,強烈地煽動了爆發邊緣的容恬。

  “別怕。”容恬嘴角掠過一絲微笑。美酒的香氣隨著他的熱氣一起噴在鳳鳴臉上,搖曳燭光下,笑容竟變得莫名其妙的邪魅狂放。一邊說著,低頭啃噬鳳鳴圓潤的耳垂,同時粗糙的指腹,來回摩擦被他握在手間的玉莖。

  “嗯……”

  容恬似醉還醒,雙眼驀然燦亮,彷佛一眼可以穿鳳鳴裡裡外外,犀利的視線讓鳳鳴既期待又點膽怯。

  不願意再浪費時間了。

  刻意發出猥褻的聲音,把鳳鳴的器官包裹在掌內,用握劍而磨出繭子的掌心玩弄鳳鳴脆弱的欲望。

  猛然竄上脊背的可怕快感,讓鳳鳴驟然弓緊了身子。

  “容……容恬……”顫抖的聲音,宛如求饒似的沙啞低微,“不……不行了……”

  “早著呢。”輕而易舉壓制身下扭動個不停的鳳鳴,像是要再三確定那個可愛器官的大小和變化情況,容恬毫不客氣地上下搓動。

  閃著光芒的雙眼,帶著不可一世的桀驁,在最近的距離審視鳳鳴的每一個表情變化。

  因為快感洶湧而繃緊的肌肉,滲出層層細汗的晶瑩白皙的額頭,臉頰兩側幾乎滴出血的肌膚,微微顫抖發出呻吟的唇,鳳鳴情動時每一分每一毫的臉部變化,都在燭光放大,被容恬肆意欣賞。

  “不行……嗚……不……不行了……”鳳鳴雙唇顫慄著別過頭,被容恬無情地擰住下巴轉了回來。

  “我要看你射出來時的表情。”容恬強硬地命令。

  宛如被電流流過全身,快感一波接一波衝擊過來,鳳鳴無法控制地繃緊弓起。

  容恬令人無從逃避的視線,使羞恥感狠狠衝擊鳳鳴的心臟。

  “不……不要……”鳳鳴用力蜷縮起細巧的腳趾。

  他無從控制自己的表情,希望逹到快樂頂峰的欲望強烈到了連羞恥都不能顅及的地步,臉上完全被渴望高潮的淫蕩遮蓋。種種淫亂的表情,居然被容恬就近觀察,刻入容恬眼內,想到這個,鳳鳴幾乎快哭出來了。

  “想出來嗎?”容恬在他耳邊發問。

  誘惑的芳香,火一樣舔上鳳鳴的耳垂,讓他燒得更加劇烈。

  “容……容恬……”鳳鳴拼命搖頭,哽咽著叫起來。

  容恬毫不猶豫地繼續刺激。

  “不要……不……啊啊嗚……”鳳鳴在他掌下扭動哭叫,片刻之後宣告失守。

  “啊啊!”鳳鳴發出急促的尖叫,弓得緊緊的身子驀然癱軟下去。

  在充滿羞恥的劇震後,吐出白色的污濁。

  “不是說了還早嗎?”容恬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

  兩人的衣帶都立即被打開隨意扔到地下,甚至只是拉下鳳鳴的褻褲,撩起衣襬,不到片刻,鳳鳴多日未曾手過愛撫的禁地就遭受了襲擊。

  容恬把掌上殘留的鳳鳴的體液, 一股腦抹在入口處。

  即將接受異物的入口一陣受驚,猛烈地收縮著。

  “等……等一下……”雖然早有心裡準備,但容恬狂性畢露的可怕還是讓鳳鳴有些吃不消,央求似的叫起來。

  “等不了了。”容恬的磁鐵般性感的聲音充斥著欲望。

  已經難以自禁了,血液在百脈裡瘋狂地流動,胯下硬梆梆地叫囂著,渴望進入鳳鳴的深處。

  不像往常那樣耐心細緻地討好鳳鳴,兩節長指沾著黏稠的體液刺入緊張萬分的密穴,鳳鳴發出小動物一樣可憐的叫聲,“容恬……求……求你……慢一點……”聽見他的聲音,容恬似乎尋回了一些理智,咬牙抽出探入的手指,兩三個喘息之後,勉強按捺後的眉越縮越緊,聲音已經完全沙啞,“現在可了嗎?”

  不等鳳鳴回答,指尖又戳了進去,試探性地抽插幾次後,很快就開始得寸尺地彎曲著,刺激腸壁薄膜。

  鳳鳴發出難抑制的喘息,薄薄的汗水下,肌膚紅得像剛剛被熱水蒸過。

  活色生香,動人至不可方物。

  “我要狠狠的愛你!”

  容恬強韌的自製力終於正式崩潰,理智四分五裂,拉開鳳鳴的雙足,把它們提高,壓在鳳鳴胸前。

  兇猛的硬物沿著起伏分明的臀線抵達入口,下一瞬間,狠狠地突破抵抗,挺刺到底。

  “啊啊啊!”鳳鳴無法控制地大叫起來。

  異物入內的感覺格外清晰。

  灼熱撕破身體,把能量貫穿到身體最深處。

  他沒見識過如此狂暴的容恬,抽動的頻率比戰鼓還要密集,容恬強健的腰肢在他臀部來回抽插,每一下都似乎比前一下更深。

  “不……不……好疼……”鳳鳴眉頭蹙成一團,汗水沾濕額頭淩亂的細發。

  被毫不留情的攻擊中,迷蒙的視野上下猛烈搖晃,看見容恬彷佛迷失在自己身體裡,英氣勃勃的臉一臉享受的表情。

  心臟像被愛撫過一樣舒服。

  “疼……容恬……容……容……”鳳鳴一邊用快哭出來的聲音叫著疼,一邊伸出雙臂,用盡力量抱著容恬。

  兩具貼近的身體交纒得更激烈了。

  碩大的硬塊狂烈地進出狹窄甬道,已經腫脹的入口被迫艱難地來回吞吐,一刻不停。

  “親我。”容恬低沈的嗓音裡,有著壓制性的強悍。

  “不行……太……太粗了……”摻雜了快感和哀求的聲音嘶啞顫抖,鳳鳴像快窒息的人一樣喘息。

  即使如此,卻仍然倔強地用雙臂緊抱著容恬。

  幾乎痙攣的大腿夾著容恬肆虐硬挺的雄腰,像拼死也要保護會被人搶走的珍寶一樣。

  他竭力後仰白皙項頸,近乎迷亂地承受著容恬的佔有。顫抖的喉結顯得非常惹人憐愛。

  容恬像餓狠了的野狼一樣咬住他的喉結,用舌尖摩挲,留下青紫的痕跡,玩弄得夠了,尋找到他的唇,把他的呼吸一併野蠻奪走。

  “鳳鳴,夠深嗎?”

  露骨的問題,強烈刺激鳳鳴的羞恥心。

  被侵佔的甬道一陣收縮。

  把這當成鼓勵,容恬狠狠挺身,刺入重重一擊,聽見鳳鳴的驚喘,猥褻地繼續拷問,“還不夠深?”

  “嗚……可……可惡……”震顫的喉間發出破碎的啜泣。

  “夠不夠?”

  “不……”

  心臟急劇顫動。

  “不夠嗎?”容恬躍躍欲試。

  發亮的邪惡眼神讓鳳鳴顫抖起來,臉紅耳赤。

  “真的不夠?”

  “夠……夠啦!”鳳鳴不得不發出快崩潰的求饒聲音。

  腸道被狠狠反覆翻攪的感覺,彷佛沒有止境,體內的硬塊在黏稠的內膜來回摩擦,帶來可怕的壓迫感。

  插入,抽出到僅餘前端在入口,然後沒有停頓的,又一次插入到根部。

  連肺部都快被擠出胸腔的貫穿力度。

  粗大的器官在體內抽動,發出有液體感覺的淫靡聲音。

  酥麻漸漸從腰間蔓延擴大,到達脊椎中段的時候,宛如炮仗的引線點到了盡頭,轟得炸開。

  身體再也禁不住一陣激顫,抵在容恬腹部的器官,猛地噴濺出白色的體液。鳳鳴尖銳地哭叫一聲,繃緊的身軀松下來,雙眸失神。

  幾乎同一時間,熱流射入體內深處,驚人的滾燙,使鳳鳴又是一陣劇顫。

  容恬終於停下動作,意猶未盡地覆壓在鳳鳴身上。

  全身漲滿的感覺驟然鬆弛,這是死過一回的感覺。

  交媾過後的淫靡氣味充斥全帳,喘息此起彼伏。容恬把虛脫的鳳鳴翻過去,從鳳鳴身後用手掌分開沾上黏稠液體的臀丘。

  筋疲力盡的鳳鳴嚇得睜開眼睛,“你還不夠?”

  容恬用迅猛的行動回答。

  再度勃起的硬塊插入脹發紅的甬道時,激起熱辣辣的刺痛。

  “一輩子都不夠。”一口氣插到最裡面,容恬才發享受般的低沈笑聲,一邊說著,一邊狠狠抽動腰身。

  “啊啊……輕一點……求……求你了……”身體連接在一起的地方,發出令人臉紅的聲音。

  被引誘的快感,和被容恬深入體內的羞恥感,在高溫下化為甘美的甜味。

  容恬神獸一樣的精力和強度令人畏懼。

  鍥而不捨地折磨蹂躪,到了直把人逼瘋的程度。那個狹窄的承受攻擊的地方,卻一點也沒有因為腫脹而失去感覺。

  相反,更敏感地把摩擦黏膜,將甬道擴張到極限的感覺,一絲不苟地傳遞到大腦。

  “嗚……嗚嗚……饒了我……”鳳鳴心驚膽顫。

  以一種啜泣的姿態不斷求饒,帶著淚光半閉的眼瞼,因為體內強烈的振湯而微微抽搐。

  神志迷亂的他忘記了今夜到達了頂峰多少次。

  每一次都那麼激烈,不留一絲餘地。

  容恬那樣深深地進入他,給他一種錯覺,彷佛容恬會永遠和他這樣激烈地結合在一起,一生一世。

  或者,永生永世。

  鳳鳴隱隱約約,有一點帶著甜意的期望。

  這種錯覺,也許還不錯吧。



  次日清晨。

  陽光從交錯的參天大樹的枝葉間斜射下來,山谷歡快的鳥鳴吵醒了鳳鳴。

  “疼……”醒來之後,鳳鳴才懊喪地發現,讓自己醒來的,也許不是鳥鳴。

  而應該是渾身像被幾十個大漢毆打過的難忍痠痛。

  每一根骨頭都彷佛斷過又被接起來一樣,所有的神經一致對昨晚極端的縱欲發出抗議。

  “疼嗎?”

  “疼死了……”鳳鳴睜開無神的眼睛,一臉打算投訴的表情。

  尤其是身後那個一直被容恬用盡各種方法蹂躪的地方,從內到外,每一寸都在哭訴著瘋狂的虐待。

  為什麼縱欲過後,殘留的大半都是討厭的疼痛?

  快感短暫露面,第二天總是不翼而飛。

  為了經常和快感見見面,又害人不得不縱欲一下,再次把某個地方弄得很疼……

  惡性循環。

  容恬的大掌覆在他額上。

  “還好,沒有發燒。”這個一向耐力驚人的西雷王總算也嘗到了毫無節制的後果,臉上帶著不辭勞苦運動了整晚的疲累。他沈吟片刻,忽然發問,

  “藥是從哪里弄的?”

  鳳鳴臉色不自然地問,“什麼藥?”

  “放在酒裡面的藥。”

  “嗯……”

  “誰給的?”容恬居高臨下盯著他。

  在這樣的目光下,沒多少人有膽量狡辯。

  鳳鳴猶豫了一會,嘆了口氣,似乎下了決心,坦白道:“是我問永逸王子要的。”

  “為什麼?”

  鳳鳴驀地沈默下來。

  在昨天容虎到逹營地的時候,他悄悄問永逸要了強烈的春藥,並且放進酒裡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變得敏銳,彷佛就在看著容恬從灰燼中撿拾骸骨的瞬間,預感到他必須做些什麼。

  容恬和他並肩睡下時,他還以為是自己太多慮了。直到半夜醒來,看見身邊空空的位置,才知道,那並不是多慮。

  鳳鳴很高興,他可以及時醒來,找到默默壓抑悲傷的容恬,雖然代價是不知道要持續多久的渾身痠痛。

  非常高興。

  “為什麼那麼傻?你只能想出這一個傻辦法嗎?”容恬令人心安的大掌輕輕覆在他額上,暖意近乎灼人。

  鳳鳴清晰地回想起昨日月光下的情景,容恬在月下,站在埋葬了媚姬的地方,那個沈重堅強的背影宛如被刻在記憶中,永遠不會褪去。

  此刻,感受著容恬的關愛,和他幾乎是責備的眼神,沒什麼比這更令人感動欣喜。

  鳳鳴痠軟無力地躺在床上,抬起眼睛。

  “是有點傻,倉促之間,我……”像在忍受身體的痛楚,他蹙起眉,斷斷續續,結結巴巴地說,“我想不到其他的辦法……”緩緩轉過臉,避開容恬的視線。

  容恬伸出指尖,挑住他的下巴,不容他逃避地轉了回來。

  “說下去。”他溫柔地命令。

  “只要讓時間走快一點,把昨晚熬過去就好。”鳳鳴和他對視了一會,才移開視線。

  嘆息一聲,“對不起,我承認這個法子又蠢又老土。”

  而且……淫蕩。

  像你這樣的君王,寧願背負十倍的傷痛,也不屑於自欺欺人,我明白。

  原諒我。

  用春藥為引,用身體做餌,用激烈的交歡換取短暫的遺忘,當成驅逐理智的良藥,掩蓋失去的傷慘痛。

  這,是傻瓜的念頭,笨笨的鳴王才會忍不住去想的念頭。

  因為沒辦法看著你,裝出不在乎的樣子,靜靜度過那個月色如霜的夜晚。

  在媚姬死去的那一夜,讓悔恨和內疚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你,折磨著你。這樣的煎熬,不用一個晚上,只要半個晚上,已足以讓我為你心碎而死。

  陽光越發燦爛,從山谷東邊遠射進來。

  人們都起來了,傳來了嘩啦啦的取水聲,煽火做飯聲,還有年輕的士兵們充滿活力的談笑聲。

  更襯得帳內份外安靜。

  鳳鳴躺在床上,忽然身子顫動一下。有東西觸到他的腰,暖熱的,擠入後腰和軟席之間,把他的腰環繞起來。

  他以為容恬要抱他起來,但容恬並沒有這樣做。

  容恬一手環著他的腰,彷佛只是為了感受他的存在。這個懷著統一天下的男人輕輕伏下頭,把耳朵貼在鳳鳴的胸膛。

  “你幹什麼?”鳳鳴問。

  “聽你的心說話。”

  容恬偶爾的稚氣讓鳳鳴笑起來,“它說什麼?”

  “它說,鳴王很傻,鳴王很傻,鳴王很傻……”

  鳳鳴氣結。

  容恬還在認真聽著,一會,又低聲道:“它還說,鳴王是為了另外一個傻瓜變傻的,那個傻瓜比鳴王還要傻一百倍。”鎖起濃密的眉,一臉大事不妙的樣子,“糟了,兩個傻瓜碰在一起,那可怎麼辦才好?”

  鳳鳴渾身發疼,哪裡這麼容易被他輕易逗笑,喃喃道:“如果你也算傻瓜,

  那麼天下就沒有聰明人了。”木著臉瞪視容恬半晌,艱難的提起手,無力地一掌拍在容恬後腦,“聰明人,下次輪到我在上你在下,記住了。”

  下次誰上誰下的重要問題還沒有爭出結果,嬌媚的聲音從外面出來。帳簾忽然被抓起,傾進滿帳暖光,兩個嬌小玲瓏的身影出現光影裡。

  “鳴王醒了?大王也起來了。”

  秋星秋月各端著一盆剛剛從溫泉打回來的溫水,笑著走進來,把水盆和乾淨的毛巾放下,對著容恬和鳳鳴屈膝施禮。

  “秋藍呢?”鳳鳴奇道。

  秋月一邊伺候容恬洗臉,一邊答道:“秋藍去幫容虎換藥了。烈兒笨手笨腳的,換藥這種事秋藍不放心。”

  剛剛說完,又一個人影忽然從簾外現身出來,嚷道:“哈!一早過來就聽見有人說我壞話!背後說壞話的小人,這次被我抓個正著吧?”卻是精神奕奕的烈兒。

  秋星和秋月姐妹同心,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什麼背後說壞話,我們當著你的面也這麼說,笨手笨腳,烈兒笨手……”

  “啊!好疼!”

  床上被她伺候著拿著熱濕毛巾擦手肘的鳳鳴忽然慘叫了一聲,倒唬得說到一半的秋星差點摔倒,回頭急問,“怎麼了?怎麼了?鳴王那裡疼?”連秋月也扔下正在抺臉的容恬趕過來,和秋星一同捧著鳳鳴的手,再三端詳,“沒有受傷啊?是身上別的地方疼嗎?”

  鳳鳴一臉說不出的尷尬。

  其實,因為剛才秋星分神和烈兒說話,拉著他的手扯了一下,恰好讓沒有防備的鳳鳴半坐的身子歪了一歪。

  要放在平時,這樣歪一歪當然沒有什麼,但是現在這個身後某個地方深受“重傷”的時候,歪一歪剛好壓到被蹂躪得頗慘的密穴,當即就疼得大叫出來。

  秋星秋月不得要領,一臉困惑,“鳴王到底哪裡不舒服?剛才哪裡好疼,到底告訴我們一聲啊。也要叫大夫來看看,說不定生病了。”

  “仔細看看,好像臉色很不好……”

  “沒……沒事……”鳳鳴擺手阻止兩個侍女繼續查究原因,打個哈久掩飾,“我好困,還要繼續睡一會,你們不要吵我。”躺下閉上眼睛裝睡,免得繼續被秋星秋月問東問西。

  容恬見他這樣,暗暗心疼。

  昨天晚上喝了放藥的烈酒,情欲狂湧,喪失理智,做事完全不分輕重,竟把鳳鳴傷得重了。完事後總算清醒,親自幫他洗滌敷藥時,才驚覺自己有多粗魯。

  以鳳鳴害羞的個性,在秋月等人前死要面子,絕不肯透露昨晚的事,與其要鳳鳴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還不如把秋月等打發出去,好讓鳳鳴自在點。

  容恬尚當即道:“你們都出去,讓鳳鳴安安靜靜睡一會。”

  遺退三人,才過去坐在床上,“那麼疼睡得著嗎?你不要挪動,我幫你擦擦臉。”挽起袖子,親自取了毛巾。

  鳳鳴聽他的話,睜開眼睛乖乖不動,大模大樣接受西雷王的伺候。擦了臉,又吩咐道:“還有脖子後面,要仔細擦,輕輕地擦上兩三遍才舒服。”

  容恬甘之如飴,朝他微笑,果然細心幫他擦了擦脖子。

  兩人正享受這份甜蜜,烈兒忽然又溜了回來,見容恬在伺候鳳鳴,一愕之後道“大王怎麼親自手了?這種事讓我來伺候。”

  容恬掃他一眼,“你怎麼過來了?”

  烈兒走過來,恭恭敬敬取過容恬手中毛巾,熟練地搓洗擰乾,繼續幫鳳鳴擦拭小臂,一邊答道:“我是過來請示大王的。伏擊中活擒到的瞳劍憫現在捆在營帳後面的馬車裡,大王要不要再審問一次,把瞳小子那狗屁大王的底細問清楚?”

  鳳鳴皺眉責道:“烈兒你長得這麼斯文,怎麼開口說話亂七八糟的?”

  烈兒吐舌道:“鳴王恕罪,我一想起那個小子現在是西雷的大王就生氣。”

  正巧外面有將領前來稟報軍務,容恬不想再有人進來騷擾鳳鳴,走到帳外和將領交談。

  烈兒趁著這個空檔,歪著臉蛋看了鳳鳴一會,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壓低聲音道:“鳴王不用擔心,昨晚的事我都知道了。”

  鳳鳴猛地一僵,“你知道什麼……”

  “嘻嘻,鳴王的春藥是問永逸要的,你說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們的帳篷就在附近,我守著大哥一夜沒睡夜深人靜,聲音很容易就聽到了。呵,所以這幾天由我伺候鳴王吧,不需要隱瞞什麼。放心,我不告訴秋星她們。”

  鳳鳴大窘,耳根猛然紅透,“你你你……你聽到什麼?”

  烈兒不以為然地說,“也沒有什麼,就是什麼夠不夠深之類的。”

  鳳鳴羞得差點暈過去。

  “上次審問時間緊迫,只問了若言的去向,對西雷目前狀況還沒有問清楚。我今天要再親自審問他一次。”容恬走回來,忽然停下,盯著鳳鳴的臉,“怎麼了?臉變得這麼紅?”

  “沒什麼……”鳳鳴半晌才回復臉色,想到太后的事,打起精神道:“瞳劍憫說了太后的事沒有?”

  “這個我問了。和我們當時猜測的一樣。他說他們只聽見一些太后潛回都城的風聲,但是無法抓到太后的人,目前只能監視那些有可能暗中向我效忠的文武大臣而已。”

  鳳鳴擔憂地道:“如果他疑心加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那忠心於西雷王室,只是暫時不作聲的老臣子殺掉大半,豈不是很麻煩?等你回去以後,會重新擁護你的力量也被削弱了。”

  容恬篤定道:“瞳兒登基沒幾天,還不敢毫無證據就擅殺大臣,否則不用等到我回去,他的王位已經坐不穩了。我去審問瞳劍憫,你不舒服,今天乖乖躺著別動。”

  鳳鳴想了想道:“瞳劍憫對西雷都城的情況了若指掌,通過他我們可以得到很多情報,你審問,我也在旁監聽,多一個人總比較周到些。我身上不舒服,腦子還是可以使的。”

  容恬聽他說得有道理,點頭道:“也對, 你不要亂動,一邊聽著就好。”

  走到床邊,扶著鳳鳴靠在床頭,往他腰下墊個枕頭。

  容恬把鳳鳴伺候得舒舒服服後,才轉身吩咐烈兒把瞳劍憫帶過來。

  鳳鳴只道是烈兒把瞳劍憫帶過來了,目光移去,薕外燦爛陽光中,端立著一道莊嚴沈肅的身影。

  等看清楚來人後,兩個人都不約而同為之一愕。

  “太后,你老人家從都城回來了?”鳳鳴又驚又喜。

  容恬也露出詑容,趕上前去行禮,一手扶著太后進來,“太后路上辛苦了,快請坐下休息。”

  太后穿著簡單的西雷尋常婦人服飾,一副剛剛到逹的樣子,鬢邊髮絲有些許紛亂。

  她任容恬恭恭敬敬扶著手肘,在軍帳中央最厚重的椅子上坐下,臉色沈鬱,似在思索什麼。

  “聽說大王活擒了瞳劍憫?”

  “是的。”

  “很好。”太后挺直著腰,端坐得像雕像一樣,聲音卻有幾分冷冽,忽然又問,“那大王有沒有問過瞳劍憫,瞳兒一個子孩子,憑什麼可以策反西雷這些貴族臣子,登基為王?”

  這個問題對於如何取回西雷十分關鍵。

  帳內頓時安靜。

  鳳鳴忍不住虛心請教,“難道瞳兒除了西雷王族的血統和瞳家的軍權支持外,還有其他憑藉?”

  “當然有。”

  太后的臉色和平日大為不同,鳳鳴隱隱覺得不妙,“他憑什麼?”

  這些全西雷最至高無上的貴婦目光轉向鳳鳴,華貴端莊的唇邊浮起一絲苦笑:“憑鳴天對大王提出的,一個足以動搖我西雷根基的國策。”

  “我?”鳳鳴驚大叫一聲,滿臉不敢相信。

  太后嘆道:“坦白來說,就連哀家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項國策,確實足以動搖我西雷根基,也確實足以使百年來一直效忠擁護西雷王族的臣子們,生出憤懣不安之心。現在回想起來,瞳兒倉促猝發動政變後,在西雷得以正式登基,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太后不必指責鳴王。”容恬沈聲道:“這建議雖是鳴王提出,國策卻由本王一人獨定,即使有錯,也在本王身上。”

  鳳鳴滿腦子漿糊,乖乖靠在床頭,看看太后,又轉頭看看容恬,一臉的大惑不解,囁嚅道:“這個什麼國策……可以給我詳細解釋一下嗎?”

  真是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這幾年來,憑著半生不熟,記得三分忘了兩分的古代知識,他向容恬提出來的大大小小建議不下千條。有的異想天開,有的囫圇吞棗,有的提過就忘,哪能一一記得清楚。

  天啊!

  到底是哪一個天外飛來的建議,居然嚴重到可以動搖西雷的根基?

  那他豈不是禍國殃民了?

  正在此刻,烈兒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大王,叛將瞳劍憫帶過來了。”

  ——咫尺危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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